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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上雨密如雾,浓云遮挡住阳光,四周一片灰蒙,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远超常人的顽强生命力叫安格斯连求死也不能轻易,温热血液一股一股从割破的血管涌出,他脑海中却始终悬着一线神志。

  等死的时间漫长得堪称残忍,雨水润入湿软沙泥中,忽然间,安格斯缓慢地动了起来。

  奥德莉以为或许他会改变主意,却见他仍如一只被抛弃又寻回的狗紧紧贴在她的尸体上,摸到被雨水冲刷得银亮的短刃,随后艰难地抬起手臂,在喉咙上又划了两刀。

  刀刀抵着原来的伤口,此般坚决,倒不似寻死,仿若在求生。

  一瞬间,奥德莉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给揉碎了,她甚至下意识想令他住手。

  可安格斯并听不见她的声音,眼前这一切,是已经无法更改的故梦。

  安格斯失血过多,并无多少力气,以他此刻的力道,更像是用锋利刀刃缓慢地割破了皮肉,称之为惨无人道的酷刑也不为过。

  那疼痛深入灵魂,奥德莉几乎难以忍受,可安格斯却一丝痛呼也无。

  恍惚间,奥德莉陡然明白过来,安格斯脖颈上那狰狞的疤痕究竟是从何而来……

  时隔这么久,她还记得她重生后见到安格斯的第一眼时心里在想什么,她当时在想:在她死后,安格斯竟还活着,没有以身殉主?

  可当安格斯一刀又一刀地用利刃生生割开自己的喉咙,奥德莉亲身感受到他经历的那份痛苦时,她却只想让他停下,离开这里,寻个喜欢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这场梦里不知何时会停止的大雨,几乎浇熄了奥德莉所有的怒气。

  安格斯口中吐血不止,连手指都在发颤。但他却小心翼翼地用手捂着伤口,未让涌出的血液弄脏了奥德莉的脸颊和衣服。

  他蜷缩在她身边,动作缓慢地将脸靠在了她的颈间,双手用尽全力抱着她,像是要就这样慢慢地和她死在一起。

  请您等等我……主人……

  奥德莉听见他在心底祈求。

  请您别丢下我……

  长风自四面八方卷进雨幕,风雨晦暝,来路方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道模糊身影。

  一前一后,同撑一把伞,踩着湿泥破开雨雾,朝着倒在大雨里的安格斯与奥德莉走来。

  安格斯将奧德莉抱在身前,脑海混沌如一摊烂泥沼,他已经辨不清来人是谁,但奥德莉却看清了。

  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两个人——城主和艾伯纳。

  两人并未做什么,也什么都没说,走近后,就只是撑着伞站在大雨中,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垂目看着安格斯和奧德莉的尸体。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大雨不停吹打在伞面,艾伯纳看了一会儿,视线落到安格斯脖子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忍不住出声道,“这般心狠之人,难怪您要亲自走一趟。”

  他声音并未压低,似乎毫不在意此刻的安格斯能否听见。

  “好刀难得。”城主看向被安格斯护在怀里的奥德莉,“尤其自愿束缚在刀鞘里的刀。”

  天地间风雨越发狂急,忽然,安格斯的脉搏心跳一改孱弱之态,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恢复正常。

  本已经昏死过去的安格斯倏地睁开眼,捂着心脏,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犹如野兽的痛苦怒吼。

  他甚至来不及顾及不远处的城主和艾伯纳,便翻身跪倒在地,痛苦地低鸣起来。

  同时,他的身体急剧变幻着,躯干四肢肌肉暴涨,衣裳被撑裂,体内骨骼自指骨到脊椎皆一根根发出了叫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而后又在体内迅速重生。

  甚至能以肉眼看清那副身躯下的一根根骨头是如何再次长起来。

  层层黑色鳞片从苍白的皮肤上一寸寸生长而出,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尖锐的黑色犄角从额骨开始向外生长,将白净额头刺得鲜血淋漓。

  血液从额上蜿蜒流下,流入那双不断变化收缩的异瞳中,将一金一蓝两只眼睛通通染成了骇人的血红色。

  安格斯面色狰狞,几乎要被这生鳞换骨的疼痛逼得失去神智,然而当他看见身旁的奥德莉时,神色却有一瞬间的怔忪。

  他艰难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像是害怕自己伤到她。而这不足两掌宽的距离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清醒思绪。

  不知是何种原因,奥德莉并未体会到一丝一毫安格斯此刻的痛苦,但听见安格斯喉间压不住的痛吟,也知道他正在承受着超乎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疼痛。

  他双手双脚化为前爪后肢,锋锐利爪深深抓入泥地中。

  几分钟后,跪倒在地上的男人消失不见,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精疲力尽、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巨大野兽。

  艾伯纳低吸了一口气,上下扫了被雨血浇得湿漉漉的安格斯一眼,惊叹道,“这般健硕巨大的体型,快要赶上您了。”

  城主抬头望向安格斯,道,“他与我同出一脉,没有同族庇佑,能活到现在算是奇迹。”

  她看着安格斯被鲜血染红的眼睛,道,“我是海瑟城城主,来此处和你做场交易。”

  奥德莉这几月翻遍古籍,在一本极不起眼的游记中读到了一则传说。

  相传,数万年前,海瑟城有一支侍奉众神的族群,因不满食荼卧棘的苦耕生活而转而信奉能满足其欲望的恶鬼。

  他们因此触犯神怒,被众神毁去家园,屠杀殆尽。

  然而众神离开后,恶鬼却偷偷将这支族群复活,想要其继续为自己效力。

  可众神早有所料,等恶鬼将人类复生之后,却发现人类变为了样貌可怖的野兽模样。

  他们身覆黑色鳞甲,体型壮硕,头生犄角,长尾如蛇,野蛮嗜血,天性凶残,睁眼见了恶鬼,便齐齐扑上去将之吞食入腹。

  其余族群的人类见了他们,心生恐惧,便联合起来将他们赶入野林,令其与狮虎虫兽争食。

  传说来源不可查,真假也已经无法考究。然而,现在看来却也未必不可信,

  至少眼下看来,故事里人类死而复生变为野兽的那部分是真的。

  安格斯刚有力气站稳,便爬起来挡在了奥德莉身前,满身防备之意丝毫未加掩饰。

  雨水打在他身上,顺着他一身漆黑的鳞甲往下流,雨雾之中,身影模糊不清,越发显得恐怖。

  艾伯纳往前半步挡在城主面前,笑了笑道,“您确定他知道我们是谁吗?但他好像并不太信任我们。”

  “天授神予,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是同类。”城主道。

  她并不在意安格斯的举动,垂目看了眼被他护在身下的奥德莉,提高了声音,“我替你救你的主人,你为我刀刃,供我驱使。”

  安格斯身形一僵,视线紧紧锁在城主身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城主注意到他的反应,继续道,“你能死而复生,救她也并不难,只是需要等待并付出一定的代价。”

  华丽裙摆在风雨中舞动,被吹得猎猎作响,杂乱无章的滂沱雨声中,城主的声音却越发清晰,“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回答。”

  她神色自若,像是知道安格斯不会拒绝她。

  果不其然,震惊过后,安格斯很快从喉中发出一声低吼。

  城主听懂他的意思,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道,“你不问问代价是什么吗?”

  安格斯后退两步,低头在奥德莉脸上轻轻蹭了一下,再次开口发出一声低鸣。

  【只要能救她,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

  【43】

  在一个霞晕缛丽的傍晚,昏迷两日的奥德莉终于迟迟醒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她好像只是短暂地做了一个梦,甫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垂眸静静望着她的安格斯。

  他面色疲惫,眼中血丝弥漫,衣服上甚至还沾着血,像是一直不吃不喝坐在这里守着她。

  赤金晚霞如一匹渲染浓烈的绸缎横卷了半边天,霞光斜斜穿透木窗,照落在安格斯脚下。

  他看着奥德莉,仿佛被深不可测的悲戚与苦痛所压倒了,由里到外透着股光亮照不透的灰暗,像一具失去灵魂的麻木空壳。

  见到奥德莉醒来,安格斯表现得十分平静,他熟练地替她拢了拢鬓边的银发,而后用干净的软布浸了温水去润湿她微显干燥的嘴唇。

  甘甜的清水顺着唇缝溢入口中,淌过舌面,润泽了干涩得发疼的喉咙。

  同时,舌头在清水的刺激下,嘴里残留的浓烈血腥味又再次填满了唇舌。

  床头隔着一只沾血的空碗,那是安格斯的血。

  奥德莉头昏脑胀,胸前时不时传来一阵抽痛,她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动了动唇瓣,好让更多的温水流入口中。

  略显苍白的嘴唇轻轻擦过安格斯的指尖,他如被一道惊雷劈中,动作猛地僵住,倏然抬起黑密的眼睫,神色震惊地看着奥德莉。

  他脸上的神情太过复杂,茫然而又不可置信,像是奥德莉方才睁开眼只是他因日夜忧思过重而见到无数次的幻象。

  然而此刻当这幻象超乎它想象地给予回应,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奥德莉好像是真的醒了过来。

  安格斯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见到奥德莉仍旧用那双紧闭已久的蓝色眼眸望着他,才小心翼翼地喃喃低唤了她一声,“……主人?”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是嘶哑得不像话,似唯恐高声会打碎眼前这日思夜想的一幕。

  奥德莉脑袋昏沉得像塞满了湿棉絮,她轻“嗯”了一声,动作缓慢用右手撑着床,准备坐起来。

  安格斯回过神,立马扔了湿布去扶她。他掀开被子一角,双手掌着她短短两日细瘦不少的腰,将她稳稳提坐起来,又眼疾手快地往她腰后塞了个软枕。

  见她眉心舒展,舒适地靠在床头后,安格斯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往外走。

  步子迈的大而急,脚下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安格斯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中年医者。

  那枚箭簇没入奥德莉胸口逾半指深,拔箭后失血不止,好在未伤及心脏。

  奥德莉胸前缠着纱布,这两日安格斯按时替她换药,伤口处理得很好。

  如今天气凉爽,也未见脓肿,只要好好休息,便无大碍。

  眼下人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便算是脱离了危险。

  奥德莉昏迷了多久,医者便被安格斯在一旁的房间拘了多久,此时问诊医者半分不敢懈怠,细致地询问了个遍。

  安格斯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盯着奥德莉看,极度压抑,只在偶尔医者问及几个奥德莉回答不上的问题时才会开口。

  医者离开后,安格斯忙前忙后,服侍奥德莉喝了些水,又吃了几口东西。

  此时她脸上终于稍稍恢复了些许血色,看上去不再是一副病弱之态。

  等安格斯将能做的事通通做完,他便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地看了奥德莉好一会儿。

  奥德莉没有打扰他,甚至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回望着他。

  似是终于确定她安然无恙,安格斯忽然像是流失了所有强撑着的力气,他低下头,伸手扶着床架,脱力般动作缓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抓住奥德莉的手,像一只锈钝报废的铁皮戏偶,弓腰慢慢将额头贴在了她的手背上。

  悲痛和后怕迟迟朝他袭来,茫然无措的灵魂终于得以归栖,在确定奥德莉无虞的这一刻,心中的悲楚顿时如同无法阻挡的飓风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压垮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晚霞照在他躬着的背脊上,似一道日暮下的沉寂山脉。

  奥德莉看着他,发现才不过两日,他却已经清瘦不少。手腕上干透的、未干的血痂一道叠一道,模糊又狰狞。

  忽然,奥德莉怔住似的,凝视着安格斯的耳侧的头发,她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眨也不眨地看了好久。

  那是几根显眼到刺目的白发。

  奥德莉忽然觉得伤口深处钝钝地跳痛起来,那痛越来越剧烈,像有什么东西在肆意搅弄着她的心脏。

  她缩紧喉管压下翻涌而出的酸涩感,张口欲对安格斯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受到手背上一片潮热的湿意。

  如同炽热沸腾的岩浆,又似城中最温柔无言的河流,将她心脏不多得的柔软之处洇润得发热发烫,逸散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处。

  安格斯哭了。

  除了在梦中,奥德莉从未见过他流泪。

  可奥德莉并不愿意见他落泪,就像奥德莉不想见他年纪轻轻就生出了白发。

  安格斯紧紧握着她的手,连手指都在发抖,但却十分克制,像是怕弄痛了她。

  他没怎么哭过,连哭好像也不太会。

  梦里的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落泪后尚且会放声大哭,此时他却像一只被打碎了一身骨头的狗。

  痛苦和恐惧一同朝他袭来,眼泪顺着奥德莉的手背不停往下淌,但他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轻轻靠着奥德莉,似在以此确认她的存在。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一如他深沉不敢展露在她面前的爱。

  房间里只能听见奥德莉浅乱的呼吸声,恍惚间,面前的身影和梦里跪倒在荒原的悲痛背影有一瞬间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奥德莉第一次透过遥远的时间和距离看清楚了一个完整的安格斯。

  如此沉默又压抑。

  奥德莉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耳后的白发,指尖顿了一下,而后将他的脸抬了起来,声音沙哑而轻,“我从没见过你哭,让我看看……”

  安格斯随着她的动作抬起头,即便奥德莉此刻要他用刀在他身上划一刀,他怕也只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剔透的眼泪从他颊边滚落,奥德莉一时说不清胸口涌动的是何种情绪,她反握住他的手,倾身去吻他哭得发红的眼睛。

  那只凌厉的金色眼眸此时像被湖水涤荡清洗过,压抑和悲痛清晰而完全地刻在了他深邃的眉眼间。

  奥德莉觉得自己可能一生都无法忘记安格斯此刻的神情。

  温热的嘴唇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奥德莉不厌其烦、一滴又一滴地吮去他眼中泌出的泪珠。

  安格斯眼睫颤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似有些受宠若惊,嗓音嘶哑地唤她,“小姐……”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奥德莉出门前冷漠的态度,此时陡然体味到这从未有过的温柔,一时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掉得更凶了。

  他低下头,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喉结干涩地滚了几下,却无从解释什么。

  他只是太害怕,害怕奥德莉再次抛下他,让他连追上去的机会都没有。

  奥德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抚摸着他的耳边那几根灰白的头发,喉间哽咽地“嗯”了一声,双唇轻柔地贴上他的,“我在……”

  那日遇刺,奥德莉陷入昏迷后,数名侍从听令驾车杀出重围,奔向闹市,很快便遇到了巡城的守卫。

  刺杀者皆被守卫压入了牢狱,交由宫廷发落。想来不日,审讯便能出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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