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碧虚无云风不起_渭水之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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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碧虚无云风不起

  屋内四人交谈正欢,暗三看了眼手中的物什,抽了抽嘴角,想起方才那暗卫叮嘱的,愈发毛骨悚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条冰凉锁链,月色下寒光凛冽,荡似水纹。

  他在台阶下犹豫又犹豫,头一次胆敢生出逃避的念头。过了许久,终于豁出去一般扣了扣门。

  得令推开时,里头几人齐刷刷地看向门口,最上头那人压迫感沉沉,让他浮出了一层细汗。

  他低着头不敢抬起,发觉地上竟坐着个人,虽说姿势没规矩,瞧着却极有风骨。不像来拜见尊上的,倒像是正倚在树上对月斟酒。

  年休宿身旁放了两三个酒坛,酒坛也换了精巧杯盏,正学着对面青山的模样举酒啜饮,收敛脾性。青山举止间尽是从容雅致,连带着修长手指都绕上了清贵酒香,似高踞云巅不可攀附,他学着却别扭拘束得很,自觉像捏着兰花指唱戏的女子。

  拧着眉,早已不耐烦透顶。

  暗三硬着头皮阖上门,恭敬下跪:“尊上,这是段殿主差人送来的。说是照尊上吩咐,只配了一把锁钥。”

  因现下有人,实在没敢说是尊上的腕子尺寸。

  尊上略略颔首:“呈上来。”

  青山看清暗卫手中托着的那一抹寒色,怔了怔,下意识朝谢兄身侧看去。

  小暗卫刚刚将剩下的半块梅花糕递到嘴边,呆愣得忘了张嘴,脸色变了变,不安地朝后面缩了寸许。

  那条锁链被小心翼翼放到了桌案上,伴着冰凉的碰撞声。

  年休宿脸色难看,早已将青山再三教他的丢到了九霄云外,出口便是尖刺:“尊上这是觉得有趣,锁上瘾了?”

  谢孤舟正命暗三试一试大小,听他此言,手上动作略微一顿,淡淡扫过去一眼,神情略微古怪,却未说什么。

  归汜盯着尊上,眼中明明白白烧着焦灼,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他斜斜挑起嘴角,面色更冷,怕是还要继续嘲讽,青山使了好几次眼色无用,连忙看向谢兄打圆场:“不过是些他二人你情我愿的小趣致,年兄不必这......谢兄?”

  语调陡然惊愕地扬起,波澜不惊的表情裂了一瞬。

  铁环重重合上,咬紧的却是主子的腕子。

  年休宿本要反驳,听青山语调异样,冷嗤一声嘲他一惊一乍,顺着目光瞧瞧是什么事,没想到跟着僵了僵。

  锁扣上头的链子大约一尺长,正好能扣紧了被一人牵在手里。

  暗三做着本要扒皮抽筋的犯上之事,有些手抖。见尊上点了头,赶紧哆哆嗦嗦取下来。照吩咐交到暗七面前,又递给他一枚嵌着玉的锁钥,态度万分恭敬。

  连锁尊上都被纵着了,如何不恭敬?

  归汜的面色一点点白了,眼看着锁链递到了手边,猛一个激灵摇头后退。

  “属下不敢!”

  央求地看着尊上,口中喃喃重复这四字。

  “替归汜收好了,归入未央殿以便取用。”

  见他惊惧,谢孤舟连忙拢了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未再逼迫。

  “是。”暗三战战兢兢,“回禀尊上,晏堂主差人送了口信来,说是蛊虫明日奉上。”

  谢孤舟颔首,目光自他身上掠开:“下去吧,明日呈上来。”

  “求尊上收回成命。”归汜惊骇欲绝,挣扎着翻身跪好,惊觉尊上竟不是戏言,“求尊上......尊上,万万不可!”

  有人安抚地抱了抱他,眼神似一张温柔的网:“若我惹你不高兴了,只消你想一想,我便是在迢迢千里外也能知晓。自此我只是你一人的,再不能推开你,也再不能碰旁人,被你绑住了捉在手里,想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这样不好?”

  恰是平日哄他入睡的腔调。

  不知是言语太温存,还是内容太动人,那双眼睛竟让他有些迷蒙,只得怔怔被人抱着,又怔怔顺着那人的动作卸了膝上的力道,几乎迷茫地被重新搂住。

  循着本能摇头,颤抖地吐出肺腑之言:“不......尊上是主人。”

  见暗三如蒙大赦地从眼前退下,青山饮了口茶压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兄这是在玩什么把戏?要锁链也就罢了,要蛊虫做什么?”

  奈何谢兄和小暗卫说着悄悄话,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年休宿已忍了他一晚上,左右已破了功,索性冷笑一声:“青云观掌门青山果真聪慧。蛊虫不拿来吃,难不成是养着玩的?”

  “啧。”

  这般不敬。

  他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如同长者面对不甚听话的小孩子:“你师兄如何叮嘱你的,你又是如何答应的,这是一并忘了?可要我提醒你?”

  他平日瞧着温润平和,皱眉自有一种压迫感。

  “不必。”对面那个脸更冷。

  青山又啜饮一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若是没忘......年少侠侠肝义胆,原来是言而无信之人?”

  年休宿死死忍住拔剑的欲望,竟将酒盏捏出了裂纹:“自是一言九鼎。”

  对面那人玩味地晃了晃杯盏,双目光华微转,朝他手中一掠,摇头遗憾:“上好的骨瓷,年少侠脾气真大。”

  话音未落,一只酒坛已砸到面门,他没料到年休宿真会动手,来不及细思一掌劈开,坛子应声而碎,七零八落摔到地上。

  重重一声响。

  归汜一惊,眼神倏忽凌厉,顾不得尊上还在同他说话,转过身子挡在那人面前。未看清情状,颈子上已落了几滴凉凉的东西,似下了雨。

  青山已被飞溅的酒液泼了满头满身,一时湿淋淋的,俱是酒香。

  实打实一壶。

  年休宿挑眉,体贴地等他缓过劲来,遥遥举杯挑衅:“实不相瞒,还能更大。”

  “......”

  青山衣襟湿透,下颌滴滴答答,竟丝毫不显狼狈之态,灯烛下愈显朗目疏眉,神仪明秀。

  酒液顺着高挺鼻梁一路滑下,落到唇畔被无意识舔去。

  世上确有这样的人,浑身上下无一处污浊,俱是醇酒般的洁净甘冽。

  年休宿怔了怔,收回目光专心喝酒。

  “林琅的酒,当真浪费了。”青山嗅了嗅酒香,很是沉醉,忍俊不禁地摸摸鼻子:“年少侠喜欢突然发难,看来今后我更当小心两分。”

  “尊上?”屋外暗卫受惊,试探地敲了敲门扉。

  “无事。”

  谢孤舟不悦地看向两人。

  “谢兄......”青山正要赔罪,见年休宿无所谓地转过头去,反而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清咳一声。

  年休宿没什么诚意,学着他的样子拱手。

  “惊扰了二位,实是我二人的不是。”

  “惊扰了......二位,实是......不是。”

  懒懒散散学了半截。

  “你收徒弟的眼光从来不怎么样。”谢孤舟拍拍身侧那人的背安抚,下了定论。

  “谢兄说笑了,他是桐花的人,哪里是我的徒弟,不过是他师兄托付我教他一些规矩,出门在外莫要吓着旁人,不然不给酒罢了。他是爱酒之人,一听到没酒喝,便乖乖听话了。”青山瞥见年休宿锋利的侧脸,苦笑着摇头,又不服气道,“谁说眼光不怎么样,林琅可乖得很。”

  年休宿抿了抿唇,对着黑洞洞的坛口垂下眉睫,灌下几大口酒,察觉有道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意味不明。

  “竟这般爱酒。”

  说得语气微妙,不知是不是问句,叫人摸不透是什么意思。

  第二日归汜醒时,正在榻上同尊上贴着,阳光透过窗上的绢帛洒入室内,甚是明媚。

  依稀记得昨夜尊上和青山闲谈,年休宿一直默不作声地喝酒,见时候不早,尊上说要带着他先去歇息。青山道是林琅一人在偏室,恐不安生,也需得早些回去。

  年休宿还是一贯的模样,一言不发兀自推门出去,随意抬手挥了挥算作道别。

  原以为他要回房,结果人影一掠,竟是随意上了棵树将就了,还惊着了原本猫在枝叶间的倒霉暗卫,差点从上头摔下来。

  更衣时,听暗十五禀报,说是各门派都已派了人来赔罪,已照尊上吩咐的一一打发了。

  他愣了愣,这才发觉尊上已束了发,内衫亦比平日齐整,没有那些惨不忍睹的褶皱,显然已起来过一回,他居然毫无所觉。

  “今日可好受些?”尊上未容他多想,牵他去用早膳,“晏几道说每日都会回些气力,真是如此?”

  “是。”

  他又愣了愣,后知后觉身子再无虚软之感,比起昨日,此刻才总算踏上了实地。

  尊上好像终于放下了心。

  “今日我们便动身,下山去别处小住,待你身子好了再回暗阁。免得一路车马劳顿,教你疲累。”

  “......是,听凭尊上。”

  他有些窘,不敢看四周暗卫的反应,乖顺地咽下送到嘴边的膳食。

  用完早膳不久,听尊上说奇闻异事解闷时,他迷迷糊糊多吃了几块糕点,期间听得专注没发觉不妥,直到听完了才觉得撑得很。

  起先尊上以为他肚子疼,替他揉了半晌,后来知晓了前因后果哭笑不得,便带他出去在附近走走,好消食。

  因归汜不肯招摇地披裘绒大氅,说是尊卑有别,谢孤舟很是为难了一番,劝了半天无用,干脆自己也披了一身,这才好说歹说哄得人系上了。

  两人没带随侍,只留了几个暗卫遥遥跟着,怕遇着闲杂人等徒生不快,便择了幽静之处朝后山走去。

  崆峒在山中,又未费大力气修葺,难免有崎岖,后山少有人去,旁逸斜出的枝节无人打理,嶙峋怪石亦无人挪开,归汜自是尽责地虚扶尊上,欲为他探路。尊上不赞同地望了他一眼,顺手反握住他,不容置疑地捉紧了拢在身侧,显然不许他独自走在前面。

  他顿觉失职,低声劝着挣了挣:“尊上,此处不甚开阔,属下先行才更稳妥。”

  未说完便被堵了口,淡淡两个字,坚决得很。

  “不许。”

  他满心的护主思量憋在胸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半晌才挤出一句应答。

  “......是。”

  谢孤舟顾念着他腕子上的伤,扣着他的手不敢用力。周遭景致无甚变化,一偏头便是归汜石头似的冷峭侧脸。蓦然想起昨日这人惶恐的眼神,生怕他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无用,想随口谈些旁的哄他开口。

  这便想到一桩事,自暗十五禀告时便叫他窒闷,牵扯着内腑不得安生。

  “归汜,可还记得你是哪里人士,何时入暗卫殿的?”

  归汜不明所以,跨过一段枯枝,肃容答:“属下自记事起便在暗阁,不知籍贯。”

  “那该有近二十年了。”谢孤舟将他吹乱的鬓发重新别到耳后,绕了一个圈子,忍了忍还是问道,“在暗卫殿那些时日,是江淮教你武功的?”

  “你养成这般的性子,可是吃了许多苦头?”

  归汜慌忙摇头,不解他为何问这些,却实实在在感到局促:“回禀尊上,算不上是什么苦头。属下自六年前入暗卫殿方才见到江殿主,得殿主训诫指点,此前都在后山修习,殿主并不过问,只偶尔差人巡视。”

  “后山?那些人教了你什么?如何教你的?”谢孤舟心一沉,停下步子望定他。

  无怪他事事不知,他几乎从未去过后山。

  此前他冷心绝情全无挂念,更不会为后山成百上千无名无姓的孩童费心,只知晓每年暗卫殿主都会将几十个少年带上来请他过目。一眼望去,苍白少年全都木讷冷峻,瘦削修长的身子裹在黑色劲装里,恭顺跪地的姿势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呼吸轻得觉察不出。单黑白两色,生来便是阴影里隐匿的模样,无甚特别。

  说是过目,也不过是居于上座淡淡扫一眼,底下新任暗卫一一叩首,以血起誓,便算认了主,准许赐短刃。

  这些即是一年里熬出头的新暗卫,剩余那几百个,或是废了,或是留作他用,或是死在后山,他亦从不关心,放任暗卫殿训诫管教。

  而今说起后山二字,一想到眼前这人一日日苦苦地熬过,他却像被攥住了心,再不能视作寻常。

  “禀尊上,无非是教属下练武。”归汜答得小心翼翼,颇为无措,“尊上赎罪,不过是些寻常手段罢了,恐污了尊上视听。”

  若真是寻常手段,如何能污了视听?

  谢孤舟呼吸一滞,目光幽深:“你第一日歇在未央殿时便不安,那日在暗室又惶恐至此......这般怕黑,是因为后山?”

  归汜讷讷,只难堪自己不够趁手,弱点竟这般好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那便是了。”缓缓涌起灼痛之感,抑着情绪苦笑一声,“你一贯最忍得了痛,想必是那时忍惯了。”

  归汜听他的语气有异,立时慌了神:“尊上莫要多虑。属下得以入暗卫殿已是三生有幸,并未觉得难熬。”

  “你这一身伤,有多少是在后山落的?那时可有伤药?可是......疼极了?”

  他闭了闭眼,满是无力:“他们可是心硬得很?可是见你疼了也不肯......”

  心知肚明,自然是不会心软的。

  语声极难忍受地止住了。满心想着他疼了无人理会是什么模样。

  不敢听,却极想知道,固执的又问了一遍:“他们究竟是如何待你的?”

  归汜听得出尊上是疼惜他的意思,心下甜暖,却僵着身子不敢回这话。答了有邀宠之嫌,令尊上徒添不悦,不答又显不敬。

  “劳尊上挂心,时日悠远,属下......属下记不清了。”

  谢孤舟窒闷得透不过气,见他这般避重就轻,又恼又心疼,恨恨咬了口他的颈子:“记不清了?倒是个好借口,骗我却还差了火候。今后要你细细说与我听,一日也不许漏。”

  归汜连说不敢,习惯成自然地朝他那侧靠了靠。

  恍然觉得那些苦痛难熬的灰暗日子远得很,似沉黑雾霭悠悠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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