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这时节已是九月中旬，正是夏末秋初之交。
手机预设好的闹钟震动的时候，方从缘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昨晚讨论的太久，她睡得比往常都要晚了些。
掀开轻薄的被子，方从缘探手去关手机时，裸露出的手臂陡然脱离了温暖的被窝，感到了一阵飕飕的凉意。
她披了件薄外套，方才翻身下床。
有条不紊的洗漱收拾好，再大致画了个淡妆，方从缘估摸着时间去潘霜的床边叫她起床。
潘霜咕哝了一声，翻转过身，没有搭理。方从缘干脆掀开了她的被子，又小声的叫了声“起床了。”
因为蒋优还在睡觉，她说的很小声，这种细微的音量潘霜自然是不会理会的，可是因为被子被剥离的缘故，她感到了凉意，这才微微睁眼看过来。
“缘缘，这么早起床干嘛啊？”潘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昨晚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看书奋战到了凌晨，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不是说好要和我一起参赛吗？现在就得去研讨室查资料讨论讨论啊。”方从缘轻声附在潘霜的耳边说道，语调有些戏谑，“你要是实在不想去的话，那也没关系。”
潘霜半眯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强忍着困意起床了。
等她二人收整好出寝室的时候，原本挂在屋檐下的红日已经高悬于房顶上了。
“你待会儿多去网上找几个项目立案书来看看，我打算把结语交给你来写。”方从缘不疾不徐的说道。
只是嘴上虽然这样说，她心里却并不真的打算这样做，这个项目书，她任何一点都不会交由潘霜来负责。
因为之前一直没有定下队友的缘故，方从缘在“挑战杯”报名后也只是大致准备了一些企业文化与发展之类的小论文，现下意外收获了蔡正蔚这个神级队友，方从缘越发充满干劲。
理想目标也自然而然的从一等奖升级为特等奖。
“真的啊？缘缘，你放心，这个我一定好好做，保管让你和蔡学神满意。”潘霜双眼亮晶晶的，语调有些激昂，方从缘看她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里也大为高兴。
之后的几天，除了上课时间外，潘霜都乖乖的跟着方从缘一道去研讨室。她看的相关论文多了，有时候也能和方从缘就项目立案上说出些点条条道道来。
她俩在这边紧锣密鼓的准备着，蔡正蔚也没歇着，只是他手头的项目除了“挑战杯”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竞赛，倒比方从缘还要更加忙碌些。
因为下周一就是张教授的课，方从缘答应了要交给他一份完整的项目书，三人决定约在周六的晚上再详细商讨一番。
还是上次见面的咖啡厅，只是这次咖啡厅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的。
方从缘进去的时候，入耳是一片嘈杂声，大抵是些创业投资类的讨论，应当也是“挑战杯”的参赛者。
因为今年的“挑战杯”有海钢集团的赞助，特等奖奖金高达十万元，就连一等奖也有五万元可拿，引得很多平日里惫懒的大学生跃跃欲试。
“蔡学神。”潘霜一坐下就先出口喊了声，“你在干嘛啊？”
“没干嘛。”蔡正蔚草草的答了一句，见她俩走过来，将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合上，只有电脑的缝隙间透出盈盈蓝光。
他似乎并不介意被两人看到，至少他关电脑的举动是慢条斯理的，没有显得太过急切，方从缘走过去的时候还大致瞧清了桌面上弯弯曲曲的图形，好像是k型图。
他这是在炒股？
但是关她什么事呢？方从缘并没有过多理会，只是将布包里的项目书递了过去。
“这是我这几天写的一些立项说明和优缺点分析之类的，至于项目的具体开展进程，这个我还没写，打算等你把投资模型构建好了，我再参照着写上去。”
蔡正蔚没说什么，径直拿过项目书就开始认认真真的看。
他看东西的时候很专注，目光盯在扉页上几乎不曾挪移过，让人有种时间都就此静止的错觉。如果不是周遭的喧嚣，嘈杂的笑闹，方从缘很难从他几乎不怎么转动的眼珠里看出点什么。
一份五页的项目书，他看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潘霜等的无趣，索性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玩起了小游戏。
方从缘却并不置喙，只是安静的坐在桌边，在心里默默地过了遍法语美文，全当作温习课业，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
“这个数据，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蔡正蔚指着摘要中的一行小字淡淡问道。
人声鼎沸，方从缘坐在间隔半米远的桌对面一时间竟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抬眸看向他，她的目光中有几分疑惑，顺着他的方向张望过来的眸子如水般澄澈，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辉映出点点波光。
蔡正蔚本欲出口的话顿了顿，将手上的项目书轻轻推过去了一点，又复述了一遍，“这个数据，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声音比先前大了几分，却并不显得突兀。
“这个是我在千度上搜索到的。”方从缘有些不明所以，轻声问他，“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那你知道千度上收录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吗？”
方从缘被他这话问住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得尴尬的摇了摇头。
“无论是新闻期刊，还是网页问答，千度都会收录，你说你这数据是从千度上得到的，那你能肯定这个数据是出自于正经期刊还是媒体不严谨的新闻稿呢？”
“更有可能的是，这也许是某个键盘党在网上随意胡诌的，这些你有没有想过？”他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声音也很温和，并不像是斥责，而只是队友间平和的交流，方从缘却臊的抬不起头。
“对不起，是我不够严谨。”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哑然，在咖啡厅仿佛永无休止的哄闹中，竟然像是在哽咽。
蔡正蔚不自觉的抿了抿唇，暗想是不是自己的语气太不友好了？当下忙出言安抚道，“你别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还得谢谢你给我指出这些问题，不然我恐怕很难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这倒不是客套，而是方从缘的真心话。
听她这么说，蔡正蔚心里的异样消了些。
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仍旧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遂淡淡说道，“我之前在cit选修了门西方简史，那门课的quiz要求即兴发问，最好能就问题再写个小paper，这样能得比较高的分，你猜最后怎么着？”
他似乎是想要活跃下气氛，可是他说话的腔调很平实，一板一眼的，再有趣的东西由他说出来都能让人失了三分兴致，更何况还是这种中英文夹杂的话题，连潘霜都只能面带尴尬的附和了句，“怎么着？”
两人的对话就像是一场失败的捧哏……
好在蔡正蔚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模式，他顾自说道，“我那时候第一次出国，英文很差劲，又想要拿高分，就在千度上搜西方简史的相关论文，最后搜出来的论文牛头不对马嘴，我居然还没有发现问题，就直接交了上去，结果那门课下场的下场很悲惨。”
“不过，这也算是因祸得福，至少我给助管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尴尬往事一样，态度异常坦然。
方从缘回以浅浅一笑，知道蔡正蔚说这些其实是在变相的安慰她。
“那今天就先这样，我回去把所有数据都再重新查证一遍，我们明晚再讨论，行吗？”方从缘低声问他。
蔡正蔚没有应声，从她手上将项目书拿过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水性笔拧开了笔帽，“这里面只是有一部分数据有问题，介意我在这上面直接勾画吗？”
他抬头径直看向她，目光清澈坦然。
方从缘笑着点头，“那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她似乎已经从顾影自怜中走了出来，眉眼弯弯的模样甜美中又流露出几分温柔，蔡正蔚有些不好意思的转开了视线，低头在手里的项目书上开始圈圈画画。
等把存疑的数据都勾画出来后，他才淡淡道，“投资模型我已经建好了，待会儿传到你邮箱，鉴于现在只需要立项，我没有带入实际数据去运算，等到了项目中期我们再进行这一步。”
方从缘笑着应了声。
有了这一段小插曲，方从缘隐约觉得他并不是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反而还有几分古道热肠，她于是问他，“蔡正蔚，你刚刚是在炒股吗？”
她其实真的蛮好奇，但仍然问的小心翼翼，害怕让蔡正蔚感觉她是在触碰别人的隐私。
如果是其他人，方从缘绝不会主动开口询问，但她在蔡正蔚身上难得的察觉出了几分同道中人的意味。
“不算是炒股，我在炒期货。”蔡正蔚随口回了一句。
炒期货？方从缘只有以前上投资课程的时候听说过这个，当下就顺口问了声，“那你炒的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赔了差不多十来万吧。”
他的口气很随意，却见方从缘已经吃惊的瞪大了眼，又不免有些好笑，于是轻描淡写的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美刀。”
这下方从缘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潘霜已经咋咋呼呼道，“太夸张了，那不就是六七十万？”
蔡正蔚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
“蔡大神，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还是个富二代。”潘霜感慨了一声，随随便便炒个股就能赔进去几十万，不是富二代谁敢这么潇洒？
这下蔡正蔚不认同了，沉声说道，“应该说我是“负二代”才对，这些钱都是我在美国参加各种竞赛挣的奖金，现在全都赔了进去。”
他说完犹自轻笑了声，似乎很是不以为然。
“那你还继续炒？”方从缘颇有些咋舌，喃喃出声。
“为什么不继续？我前期这些钱并不是白花的，而是入门的学费。”蔡正蔚扭头看了她一眼，思索了几秒方才继续说道，“在哪里跌倒过，其实更容易在那里站起来，不是吗？”
方从缘抿了抿唇，没有吱声，她很羡慕蔡正蔚的豁达。但是她也清楚，这种豁达是建立在蔡正蔚的学术资本上，他有能力通过各种竞赛挣得奖金，所以打水漂了也可以不心疼。
三人出了咖啡厅，外面大约是下过夜雨，入目有些白茫茫的，应当是迷蒙的雨气幻化成的白雾，从柏油小道边蓊蓊郁郁的翠树中冉冉蒸腾。
“那你这学期为什么不继续出去交换呢？”方从缘低低问了声。
潘霜扭头看了她一眼，觉得今天的缘缘似乎有点反常，比平时多话了点，往常她都是安安静静的，你问一句她答一句，很小心翼翼，也很让人心疼。
“这两年风声有点紧，再说大四的交换项目留金委一般都不会赞助了。本来亏掉的这笔真是拿来交学费的，我想去mit再交换一年，自费，但是现在你也知道了。”
方从缘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拉过潘霜的右手紧紧攥在掌心里，似乎是想要攫取什么力量般。
潘霜挣了一下，觉得缘缘握着她的手太用力了，都有点泛疼。
到了岔路口，蔡正蔚径直朝着另一边走去。方从缘在原地驻步，看着他在迷蒙夜雾中越发影影绰绰的背影，踟蹰了片刻，她突然追了过去。
“蔡正蔚。”她轻喊了一声，尾音有些嘶哑。
清越的嗓音陡然在寂静的夜晚中响起，蔡正蔚抱着电脑的手都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他有些莫名，转身看向她。
“你觉得我现在能出国吗？我是说读研究生。”她问他，低声细语，声音里有些几不可见的卑微。
其实这一直以来都是方从缘最渴望的，她向往更高的天地，更广阔的天空，可是贫困的现实给她套上了一层枷锁，而打开阶级桎梏的那一把钥匙，需要过人的天赋。
但天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她所能确信的，只是一些小聪明罢了。
有时候方从缘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往哪个方向拼搏，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挣扎着。
但蔡正蔚的出现就像是暗盒里陡然摄入的一道亮光，既然他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走出去，她为什么不能？
蔡正蔚浓眉微皱，有些愕然。
“你不应该问我觉不觉得，你应该问你自己。”他在心底里思索了一番，方才似是而非的说道。
短暂的沉默，方从缘缄口不言，站在原地没有任何举动。
她的目光很清澈，清澈到近乎于悲戚，里面又有几分怅然若失，似乎她对于远方的憧憬，在这一刻已经隐藏在了她刻意描画出的纯朴之中。
蔡正蔚的心弦隐隐约约中已经被拨动了几分，他低下头看她，入目是一片雅青色的秀发。
她的睫毛又长又翘，眨眼间像是蝴蝶的翅膀在微微扇动着，他默然了片刻，移开视线后低声劝解道，“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不会放弃国内两所的名额而去拼国外的名校，因为……”
他顿了顿，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残酷，可是他必须得说，他得帮她打破那层五光十□□人无比的虚假泡沫。
“因为，以你现在的条件，别说常春藤，连全美top30的学校要像申请上都非常难。”
“经济金融是全球的热门，你知道美国每年有多少本土人士在竞争那几所学校的名额吗？你只是看到了别人走出去的光鲜，但你看到了他们自身，或者说的更直白些，他们的家庭为他们付出了多少钱财吗？”
“做你该做的，方从缘，只要你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下去，慢慢就会变好的。”蔡正蔚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有些萧索，有些清冷。
夜晚凉凉的湿意似乎更重了些，隐约能听到远处鸟雀轻微的鸣叫，那腔调一声比一声更急，方从缘只觉得连心都像是被它给拧紧了一般，紧的人难受，有点发疼的滋味。
她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静默的站着，蔡正蔚说过这些话后便缄口不言，只是目光却游移不定，并不敢去看她。
潘霜只隐约听到了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以为他俩是在讨论项目，顾自站在原地玩手机。
她手上的小游戏还没刷完，方从缘已经走了过来，笑着叫她，“霜霜，我们回寝室吧。”
是啊，他说的真好，饭要一口一口吃，步子要一步一步的迈，这样，才能走的更踏实。
有了蔡正蔚的提醒，方从缘回去后将项目书上的每一个数据都认真核对了一番，确保是要来源于正规期刊论文。之后三人又认真讨论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再将摘要着重斟酌了一番，算是定下了初稿。
“这个投资模型为什么没有写出引用来源？”张教授沉声问道。
“张老师，这是修正的apt模型，是蔡正蔚同学在原有的apt模型上进一步优化的，算是他个人建构的，所以我们才没有写出来源。”方从缘轻声细语的辩解道。
张教授了然的点了点，“这个投资模型我不能帮你们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这还得去咨询数统学院的老师，不过如果是蔡正蔚做的，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说完，张教授笑着看向方从缘，点评道，“做得很好，继续努力。”
“那，您是答应做我们的指导老师了？”方从缘欢欣的问出声。
张教授点了点头，目光中一片和蔼。
“挑战杯”的初筛在十月中旬才会截止，方从缘和蔡正蔚商量后决定就将这份项目书作为前期申报书递交上去，只等后续的通知。
当方从缘在电脑上点下“确认”键的一瞬间，潘霜夸张的在原地惊叫，“太好了，可算是忙完了。”
她的声音很激动，似乎是喜不自胜，尖锐的声音震的正在敲键盘的蒋优都抖了抖手。
等潘霜扑哧扑哧的乐呵完，才扭头冲方从缘说她打算回家休养几日，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方从缘听了不免想笑，她压根儿就没出过什么力，熬夜熬了几晚也都是白忙活。不过，她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叮嘱她回家好好休息。
潘霜一走，方从缘又回到了以往三点一线的生活，直到次日夜里高显玉突然打过来的一通电话，这种诡异的平静生活才又重新被打破。
顷刻间便将方从缘从宁静安然的象牙塔中再次剥离出来。(记住本站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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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轻薄的被子，方从缘探手去关手机时，裸露出的手臂陡然脱离了温暖的被窝，感到了一阵飕飕的凉意。
她披了件薄外套，方才翻身下床。
有条不紊的洗漱收拾好，再大致画了个淡妆，方从缘估摸着时间去潘霜的床边叫她起床。
潘霜咕哝了一声，翻转过身，没有搭理。方从缘干脆掀开了她的被子，又小声的叫了声“起床了。”
因为蒋优还在睡觉，她说的很小声，这种细微的音量潘霜自然是不会理会的，可是因为被子被剥离的缘故，她感到了凉意，这才微微睁眼看过来。
“缘缘，这么早起床干嘛啊？”潘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昨晚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看书奋战到了凌晨，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不是说好要和我一起参赛吗？现在就得去研讨室查资料讨论讨论啊。”方从缘轻声附在潘霜的耳边说道，语调有些戏谑，“你要是实在不想去的话，那也没关系。”
潘霜半眯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强忍着困意起床了。
等她二人收整好出寝室的时候，原本挂在屋檐下的红日已经高悬于房顶上了。
“你待会儿多去网上找几个项目立案书来看看，我打算把结语交给你来写。”方从缘不疾不徐的说道。
只是嘴上虽然这样说，她心里却并不真的打算这样做，这个项目书，她任何一点都不会交由潘霜来负责。
因为之前一直没有定下队友的缘故，方从缘在“挑战杯”报名后也只是大致准备了一些企业文化与发展之类的小论文，现下意外收获了蔡正蔚这个神级队友，方从缘越发充满干劲。
理想目标也自然而然的从一等奖升级为特等奖。
“真的啊？缘缘，你放心，这个我一定好好做，保管让你和蔡学神满意。”潘霜双眼亮晶晶的，语调有些激昂，方从缘看她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里也大为高兴。
之后的几天，除了上课时间外，潘霜都乖乖的跟着方从缘一道去研讨室。她看的相关论文多了，有时候也能和方从缘就项目立案上说出些点条条道道来。
她俩在这边紧锣密鼓的准备着，蔡正蔚也没歇着，只是他手头的项目除了“挑战杯”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竞赛，倒比方从缘还要更加忙碌些。
因为下周一就是张教授的课，方从缘答应了要交给他一份完整的项目书，三人决定约在周六的晚上再详细商讨一番。
还是上次见面的咖啡厅，只是这次咖啡厅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的。
方从缘进去的时候，入耳是一片嘈杂声，大抵是些创业投资类的讨论，应当也是“挑战杯”的参赛者。
因为今年的“挑战杯”有海钢集团的赞助，特等奖奖金高达十万元，就连一等奖也有五万元可拿，引得很多平日里惫懒的大学生跃跃欲试。
“蔡学神。”潘霜一坐下就先出口喊了声，“你在干嘛啊？”
“没干嘛。”蔡正蔚草草的答了一句，见她俩走过来，将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合上，只有电脑的缝隙间透出盈盈蓝光。
他似乎并不介意被两人看到，至少他关电脑的举动是慢条斯理的，没有显得太过急切，方从缘走过去的时候还大致瞧清了桌面上弯弯曲曲的图形，好像是k型图。
他这是在炒股？
但是关她什么事呢？方从缘并没有过多理会，只是将布包里的项目书递了过去。
“这是我这几天写的一些立项说明和优缺点分析之类的，至于项目的具体开展进程，这个我还没写，打算等你把投资模型构建好了，我再参照着写上去。”
蔡正蔚没说什么，径直拿过项目书就开始认认真真的看。
他看东西的时候很专注，目光盯在扉页上几乎不曾挪移过，让人有种时间都就此静止的错觉。如果不是周遭的喧嚣，嘈杂的笑闹，方从缘很难从他几乎不怎么转动的眼珠里看出点什么。
一份五页的项目书，他看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潘霜等的无趣，索性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玩起了小游戏。
方从缘却并不置喙，只是安静的坐在桌边，在心里默默地过了遍法语美文，全当作温习课业，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
“这个数据，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蔡正蔚指着摘要中的一行小字淡淡问道。
人声鼎沸，方从缘坐在间隔半米远的桌对面一时间竟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抬眸看向他，她的目光中有几分疑惑，顺着他的方向张望过来的眸子如水般澄澈，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辉映出点点波光。
蔡正蔚本欲出口的话顿了顿，将手上的项目书轻轻推过去了一点，又复述了一遍，“这个数据，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声音比先前大了几分，却并不显得突兀。
“这个是我在千度上搜索到的。”方从缘有些不明所以，轻声问他，“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那你知道千度上收录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吗？”
方从缘被他这话问住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得尴尬的摇了摇头。
“无论是新闻期刊，还是网页问答，千度都会收录，你说你这数据是从千度上得到的，那你能肯定这个数据是出自于正经期刊还是媒体不严谨的新闻稿呢？”
“更有可能的是，这也许是某个键盘党在网上随意胡诌的，这些你有没有想过？”他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声音也很温和，并不像是斥责，而只是队友间平和的交流，方从缘却臊的抬不起头。
“对不起，是我不够严谨。”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哑然，在咖啡厅仿佛永无休止的哄闹中，竟然像是在哽咽。
蔡正蔚不自觉的抿了抿唇，暗想是不是自己的语气太不友好了？当下忙出言安抚道，“你别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还得谢谢你给我指出这些问题，不然我恐怕很难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这倒不是客套，而是方从缘的真心话。
听她这么说，蔡正蔚心里的异样消了些。
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仍旧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遂淡淡说道，“我之前在cit选修了门西方简史，那门课的quiz要求即兴发问，最好能就问题再写个小paper，这样能得比较高的分，你猜最后怎么着？”
他似乎是想要活跃下气氛，可是他说话的腔调很平实，一板一眼的，再有趣的东西由他说出来都能让人失了三分兴致，更何况还是这种中英文夹杂的话题，连潘霜都只能面带尴尬的附和了句，“怎么着？”
两人的对话就像是一场失败的捧哏……
好在蔡正蔚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模式，他顾自说道，“我那时候第一次出国，英文很差劲，又想要拿高分，就在千度上搜西方简史的相关论文，最后搜出来的论文牛头不对马嘴，我居然还没有发现问题，就直接交了上去，结果那门课下场的下场很悲惨。”
“不过，这也算是因祸得福，至少我给助管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尴尬往事一样，态度异常坦然。
方从缘回以浅浅一笑，知道蔡正蔚说这些其实是在变相的安慰她。
“那今天就先这样，我回去把所有数据都再重新查证一遍，我们明晚再讨论，行吗？”方从缘低声问他。
蔡正蔚没有应声，从她手上将项目书拿过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水性笔拧开了笔帽，“这里面只是有一部分数据有问题，介意我在这上面直接勾画吗？”
他抬头径直看向她，目光清澈坦然。
方从缘笑着点头，“那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她似乎已经从顾影自怜中走了出来，眉眼弯弯的模样甜美中又流露出几分温柔，蔡正蔚有些不好意思的转开了视线，低头在手里的项目书上开始圈圈画画。
等把存疑的数据都勾画出来后，他才淡淡道，“投资模型我已经建好了，待会儿传到你邮箱，鉴于现在只需要立项，我没有带入实际数据去运算，等到了项目中期我们再进行这一步。”
方从缘笑着应了声。
有了这一段小插曲，方从缘隐约觉得他并不是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反而还有几分古道热肠，她于是问他，“蔡正蔚，你刚刚是在炒股吗？”
她其实真的蛮好奇，但仍然问的小心翼翼，害怕让蔡正蔚感觉她是在触碰别人的隐私。
如果是其他人，方从缘绝不会主动开口询问，但她在蔡正蔚身上难得的察觉出了几分同道中人的意味。
“不算是炒股，我在炒期货。”蔡正蔚随口回了一句。
炒期货？方从缘只有以前上投资课程的时候听说过这个，当下就顺口问了声，“那你炒的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赔了差不多十来万吧。”
他的口气很随意，却见方从缘已经吃惊的瞪大了眼，又不免有些好笑，于是轻描淡写的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美刀。”
这下方从缘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潘霜已经咋咋呼呼道，“太夸张了，那不就是六七十万？”
蔡正蔚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
“蔡大神，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还是个富二代。”潘霜感慨了一声，随随便便炒个股就能赔进去几十万，不是富二代谁敢这么潇洒？
这下蔡正蔚不认同了，沉声说道，“应该说我是“负二代”才对，这些钱都是我在美国参加各种竞赛挣的奖金，现在全都赔了进去。”
他说完犹自轻笑了声，似乎很是不以为然。
“那你还继续炒？”方从缘颇有些咋舌，喃喃出声。
“为什么不继续？我前期这些钱并不是白花的，而是入门的学费。”蔡正蔚扭头看了她一眼，思索了几秒方才继续说道，“在哪里跌倒过，其实更容易在那里站起来，不是吗？”
方从缘抿了抿唇，没有吱声，她很羡慕蔡正蔚的豁达。但是她也清楚，这种豁达是建立在蔡正蔚的学术资本上，他有能力通过各种竞赛挣得奖金，所以打水漂了也可以不心疼。
三人出了咖啡厅，外面大约是下过夜雨，入目有些白茫茫的，应当是迷蒙的雨气幻化成的白雾，从柏油小道边蓊蓊郁郁的翠树中冉冉蒸腾。
“那你这学期为什么不继续出去交换呢？”方从缘低低问了声。
潘霜扭头看了她一眼，觉得今天的缘缘似乎有点反常，比平时多话了点，往常她都是安安静静的，你问一句她答一句，很小心翼翼，也很让人心疼。
“这两年风声有点紧，再说大四的交换项目留金委一般都不会赞助了。本来亏掉的这笔真是拿来交学费的，我想去mit再交换一年，自费，但是现在你也知道了。”
方从缘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拉过潘霜的右手紧紧攥在掌心里，似乎是想要攫取什么力量般。
潘霜挣了一下，觉得缘缘握着她的手太用力了，都有点泛疼。
到了岔路口，蔡正蔚径直朝着另一边走去。方从缘在原地驻步，看着他在迷蒙夜雾中越发影影绰绰的背影，踟蹰了片刻，她突然追了过去。
“蔡正蔚。”她轻喊了一声，尾音有些嘶哑。
清越的嗓音陡然在寂静的夜晚中响起，蔡正蔚抱着电脑的手都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他有些莫名，转身看向她。
“你觉得我现在能出国吗？我是说读研究生。”她问他，低声细语，声音里有些几不可见的卑微。
其实这一直以来都是方从缘最渴望的，她向往更高的天地，更广阔的天空，可是贫困的现实给她套上了一层枷锁，而打开阶级桎梏的那一把钥匙，需要过人的天赋。
但天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她所能确信的，只是一些小聪明罢了。
有时候方从缘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往哪个方向拼搏，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挣扎着。
但蔡正蔚的出现就像是暗盒里陡然摄入的一道亮光，既然他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走出去，她为什么不能？
蔡正蔚浓眉微皱，有些愕然。
“你不应该问我觉不觉得，你应该问你自己。”他在心底里思索了一番，方才似是而非的说道。
短暂的沉默，方从缘缄口不言，站在原地没有任何举动。
她的目光很清澈，清澈到近乎于悲戚，里面又有几分怅然若失，似乎她对于远方的憧憬，在这一刻已经隐藏在了她刻意描画出的纯朴之中。
蔡正蔚的心弦隐隐约约中已经被拨动了几分，他低下头看她，入目是一片雅青色的秀发。
她的睫毛又长又翘，眨眼间像是蝴蝶的翅膀在微微扇动着，他默然了片刻，移开视线后低声劝解道，“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不会放弃国内两所的名额而去拼国外的名校，因为……”
他顿了顿，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残酷，可是他必须得说，他得帮她打破那层五光十□□人无比的虚假泡沫。
“因为，以你现在的条件，别说常春藤，连全美top30的学校要像申请上都非常难。”
“经济金融是全球的热门，你知道美国每年有多少本土人士在竞争那几所学校的名额吗？你只是看到了别人走出去的光鲜，但你看到了他们自身，或者说的更直白些，他们的家庭为他们付出了多少钱财吗？”
“做你该做的，方从缘，只要你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下去，慢慢就会变好的。”蔡正蔚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有些萧索，有些清冷。
夜晚凉凉的湿意似乎更重了些，隐约能听到远处鸟雀轻微的鸣叫，那腔调一声比一声更急，方从缘只觉得连心都像是被它给拧紧了一般，紧的人难受，有点发疼的滋味。
她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静默的站着，蔡正蔚说过这些话后便缄口不言，只是目光却游移不定，并不敢去看她。
潘霜只隐约听到了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以为他俩是在讨论项目，顾自站在原地玩手机。
她手上的小游戏还没刷完，方从缘已经走了过来，笑着叫她，“霜霜，我们回寝室吧。”
是啊，他说的真好，饭要一口一口吃，步子要一步一步的迈，这样，才能走的更踏实。
有了蔡正蔚的提醒，方从缘回去后将项目书上的每一个数据都认真核对了一番，确保是要来源于正规期刊论文。之后三人又认真讨论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再将摘要着重斟酌了一番，算是定下了初稿。
“这个投资模型为什么没有写出引用来源？”张教授沉声问道。
“张老师，这是修正的apt模型，是蔡正蔚同学在原有的apt模型上进一步优化的，算是他个人建构的，所以我们才没有写出来源。”方从缘轻声细语的辩解道。
张教授了然的点了点，“这个投资模型我不能帮你们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这还得去咨询数统学院的老师，不过如果是蔡正蔚做的，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说完，张教授笑着看向方从缘，点评道，“做得很好，继续努力。”
“那，您是答应做我们的指导老师了？”方从缘欢欣的问出声。
张教授点了点头，目光中一片和蔼。
“挑战杯”的初筛在十月中旬才会截止，方从缘和蔡正蔚商量后决定就将这份项目书作为前期申报书递交上去，只等后续的通知。
当方从缘在电脑上点下“确认”键的一瞬间，潘霜夸张的在原地惊叫，“太好了，可算是忙完了。”
她的声音很激动，似乎是喜不自胜，尖锐的声音震的正在敲键盘的蒋优都抖了抖手。
等潘霜扑哧扑哧的乐呵完，才扭头冲方从缘说她打算回家休养几日，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方从缘听了不免想笑，她压根儿就没出过什么力，熬夜熬了几晚也都是白忙活。不过，她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叮嘱她回家好好休息。
潘霜一走，方从缘又回到了以往三点一线的生活，直到次日夜里高显玉突然打过来的一通电话，这种诡异的平静生活才又重新被打破。
顷刻间便将方从缘从宁静安然的象牙塔中再次剥离出来。(记住本站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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