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_乌金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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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懋嫔一声声喊疼,把廊庑上人惊得不轻。

  殿门忽然打开了,一盆血水端出来,铜盆里荡漾起赤色涟漪,珣贵人和永常在吓得往后一退,忽然听见里头嬷嬷懊丧地大喊起来:“娘娘,我娘娘啊……可怜小阿哥……”

  永常在愈发瞪大了眼,惶然望向珣贵人,“姐姐,龙胎没了?”

  宫门上如意领着英太医进来,一阵风似冲进了殿内,这时候佟嬷嬷双手捧着一样东西从次间出来,声泪俱下痛哭哀嚎:“我天爷啊,奴才没伺候好主儿,愧对太后,愧对万岁爷啊……”

  珣贵人忙携永常在进去查看,只见一块巾帕被血染红了,上头卧着一个小婴孩,周身赤红,脐带上甚至连着紫河车。

  永常在年纪小,没见识过,吓得躲在珣贵人背后直打哆嗦。

  佟嬷嬷还在叫喊,珣贵人叱道:“住声!你这么大喊大叫,懋嫔娘娘听着心里好受来着?”

  那厢得了信儿太后终于也赶了过来,佟嬷嬷见了,哭得愈发大声,边嚎啕边蹲安,“太后老佛爷,您瞧瞧吧……咱们娘娘可遭了大罪了,血流了满床,才刚还在哭,说没替皇上保住小阿哥,这会子伤心过度,厥过去啦。”

  太后瞧着佟嬷嬷手里捧着孩子,脚下踉跄了下,若不是左右搀扶着,就要栽倒下来。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太后捶胸顿足,“好好阿哥,怎么说没就没了!”

  皇帝子嗣不健旺,登极五年,养住也只两位阿哥。如今好容易盼来一个,怀到六七个月又没了,怎么不叫她这个做母亲急断了肠子!

  太后当然也自责,今早懋嫔来慈宁宫说那通话,她本以为她是耍性子闹脾气,实在没有放在心上,这才过了几个时辰而已,就传来了滑胎消息,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懋嫔那番话——毕竟世上没有谁会拿肚子里孩子赌气。

  早知道应该把人留在慈宁宫,万一有个什么,也好照应。如今悔之晚矣,太后懊悔之余举步要入内,被佟嬷嬷和边上人拦住了,说:“太后虽心疼懋嫔娘娘,也要保重自己。血房里不吉利,太后万金之躯就别进去了,横竖有底下人料理。”

  太后无法,怅然在原地站着,又瞥了佟嬷嬷手里婴尸一眼,哑声道:“回万岁爷没有?总算是件大事,万岁爷若是没有机务在忙,就请他过来,瞧瞧懋嫔吧。”

  边上人道是,领了命出去传话了。佟嬷嬷问:“太后老佛爷,这小阿哥……”

  “娘肚子里夭折孩子没有生根,找个好地方埋了吧。也不必叫皇上过目了,免得徒增悲伤。”

  佟嬷嬷应了声“嗻”,躬着身子,带了几个人便出去了。

  恰好走到宫门上,正遇见匆匆赶来裕贵妃,裕贵妃顿住脚,见佟嬷嬷手里承托着血赤呼啦巾帕,也不需掌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摆了摆手,让佟嬷嬷领差办事去,自己赶进了正殿里。进门就见太后虎着脸,心头倒有些畏惧,勉强壮了胆上前来行礼,低声道:“太后节哀吧,出了这样事儿,真是社稷之大不幸。”

  可这话触着了太后痛处,想起之前懋嫔上慈宁宫控诉她,这会儿再见裕贵妃,就觉得处处不叫人称意。

  “社稷之大不幸?一个没落地孩子,且牵扯不上江山社稷,不过是我们宇文家损失罢了。我问你,你是怎么看顾六宫?懋嫔遇喜,本就应当小心仔细,你对储秀宫关心有多少?”太后转身在宝座上坐了下来,冷冷望着贵妃道,“你摄六宫事,这两年办事也很熨帖,可唯独对储秀宫,着实是疏忽了。尚家那丫头冲撞了懋嫔,是谁说并无大碍?如今可好,人命官司都闹出来了,你还说并无大碍吗?”

  贵妃因太后责怪,吓得面色苍白,战战兢兢道:“太后明鉴,当时奴才问了总管遇喜档太医,太医也说懋嫔脉象平稳,所以奴才也就放心了。至于颐答应,奴才原本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因万岁爷一句嘱托,才处处帮衬她些罢了。”

  太后拍桌说混账,“皇帝做什么要嘱咐你帮衬她?前朝机务巨万,他倒来关心一个答应,可见你在扯谎!退一万步,就算果真是皇帝交代了你,你也应当分得清轻重缓急,该处置就要处置,而不是一味地讨好皇帝,纵得后宫不成体统。”

  裕贵妃因太后这一喝,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太后跟前,眼泪走珠一样滚落下来,哽咽着说:“奴才辜负了太后重托,也辜负了皇上栽培。今儿太后老佛爷训斥奴才,奴才不敢为自己辩驳,一切都是奴才不是,但颐答应为何要害懋嫔,奴才确实不知。她只告诉奴才,是敬献樱桃时候不留神绊了脚,奴才是个一根筋,竟被她糊弄了。”

  贵妃才说完,里头晴山走了出来,身上还沾着血点子,向太后蹲了个安道:“贵妃娘娘不知道,奴才知道。早前我们主儿处罚过一个叫樱桃宫女,樱桃是颐答应在教习处小姐妹,颐答应是为了给樱桃报仇,才有意冲撞我们主儿。只是在我们主儿滑胎前,曾和奴才们说起过,颐主儿不过是个位分低微答应,若没有人给她壮胆撑腰,她是万万不敢做出这种莽撞事儿来。”

  这就又把矛头对准了裕贵妃,裕贵妃闻言,回头狠狠盯住了晴山,“你这是什么话?照你意思,还是我指使颐答应不成?”

  晴山冷冷扯起了一边唇角,“奴才并未这么说,贵妃娘娘愿意一揽子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那也是贵妃娘娘肚量。”

  结果话才说完,就被贵妃身边大宫女翠缥狠狠扇了一巴掌。

  翠缥打完了晴山,并不和她理论什么,转身提袍在贵妃身旁跪了下来,昂首对太后道:“奴才在太后面前放肆了,今儿教训晴山,是为了维护我们贵主儿体面。我们贵主儿受太后委任,掌管六宫事务,晴山无凭无据剑指贵主儿,是以下犯上,论罪当受笞杖。奴才不能见我们主儿受这委屈,若是太后责罚,奴才愿意一力承担。”

  这话说得铿锵,太后听了,心里也逐渐平静下来。

  是啊,后宫无后,贵妃是代后,这两年统领六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要说她指使尚家那丫头残害龙胎,罪名不小且没有真凭实据,如果等闲就让一个宫女随意诬告了,那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太后叹了口气,“你们先起来。”一面转头下令,“颐答应人在哪里,把她带过来,我要当面审问。”

  两个精奇嬷嬷应了个“嗻”,快步往猗兰馆去了。

  这时候听见东梢间里传出懋嫔哀哭,这情境儿,确实怪叫人难受。

  精奇嬷嬷很快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回太后,奴才们过去时,猗兰馆里空无一人,想是颐答应带着跟前伺候人,出去遛弯儿了吧。”

  太后一听,愈发搓火,“出了这么大事,她还有心思遛弯儿?”

  正说着,御前击掌声到了宫门上。太后抬眼看,皇帝从影壁后疾步走过来,到了太后面前拱了拱手,“皇额涅,懋嫔怎么样了?”

  太后站起来,牵着皇帝手道:“你定定神,稍安勿躁,懋嫔这胎……没保住,你春秋正盛,懋嫔也还年轻,往后自会再遇喜。孩子……我已经命人处置了,横竖没有父子缘分,你也不必见。只是如今有一桩,一定要严惩那个小答应!是她莽撞害了懋嫔肚子里龙胎,若是不重重治她罪,谁来还懋嫔母子公道?”

  皇帝道是,“儿子一定从重处罚。”

  话才说罢,里头负责诊治英太医出来了,呵腰到了太后和皇帝面前,先扫袖子打了个千儿。皇帝问懋嫔眼下如何,英太医虽觉得脉象有异,却因遇喜档一向是自己记录,不敢随意妄言,便战战兢兢道:“懋嫔娘娘血气亏损、脉动无章,臣已经开了补血益气药,另用羚羊角烧灰取三钱,伺候娘娘以豆淋酒①服下了。”

  太后一手扶住了额,喟然长叹:“可怜见儿,好好阿哥,怀到这么大没了,做娘怎么能不肝肠寸断。

  皇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略沉吟了下道:“等懋嫔作养好了身子,请皇额涅做主晋她个位分,以作抚慰吧。”说罢吩咐怀恩,“把颐答应给朕带来。”

  太后本想说她遛弯儿去了,正打算派人四处搜寻她,却听怀恩回了声万岁爷,“奴才先头倒是瞧见颐答应了,她带着几个人从隆宗门往南,想是逛十八槐去了。”

  怀恩奏完,皇帝就冷笑了一声,“大中晌逛十八槐,真是好兴致!打发几个人,把人找回来应训,死就在眼前还有心思逛,真是个没心没肺东西!”

  皇帝怒骂了两句,踅身在一旁坐了下来,一时殿里寂静无声,贵妃并珣贵人、永常在在边上侍立着,贵妃因刚才太后训斥,心中耿耿于怀,便凑过去,期期艾艾叫了声主子爷,“这回事儿,是奴才疏于对懋嫔关照……”

  “朕也是这么想。”贵妃还没说完,皇帝就劫了她话头,“好好宫闱,弄得如今这样乌烟瘴气,贵妃难辞其咎。”

  裕贵妃愣住了,她本以为能够从皇上那里听得几句暖心窝子话,谁知他一下就把人撅到姥姥家去了。

  有时候想想,到底做这贵妃干什么,揽这份掌管六宫大权又干什么。帮衬家里父亲兄弟谋得了高位肥差,那自己呢?整天和后宫这些主儿们扯些鸡毛蒜皮事儿,但凡有点什么,好处轮不着自己,吃挂落儿倒是第一个,真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东次间里无声无息,懋嫔近身人收拾了好半晌,才把屋子清理干净。

  太后进去瞧了一回,懋嫔挣扎着伏在枕上磕头,“奴才对不住太后,辜负了皇恩……”

  太后见她头发尽湿了,很是可怜她,拿手绢替她擦了鬓边汗,一面道:“你主子说了,等你大安了,就颁诏书晋你位分。你要争气些,早日养好身子,这么年轻轻,滑了一胎不要紧,往后再怀就是了。”

  懋嫔却因太后这几句话,想起了自己真正滑胎那时候。

  寒冬腊月里,褥子都湿透了,两条腿冷得没了知觉,却怕人笑话,不敢让人知道。

  那会儿亏空安慰,隔了多时才又填补上,她痛哭流涕是真情实感,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或者是长久委屈得到了慰藉,也可能是因为顺利蒙混过了这一关,劫后余生般庆幸吧。

  可惜皇帝并未进来,明知道他就在正殿里,也没肯迈动步子入内瞧瞧她,男人大概就是这样薄情。

  太后不能在次间逗留太久,怕扰了懋嫔休息,重又退到正殿来。本想让皇上回去,接下来审问尚家丫头那事由自己来处置,不想御前人带着老姑奶奶回来了,赫赫扬扬七八个人,拽着佟嬷嬷,还抬着口箱子,真是好大阵仗。

  太后心下不悦,重新在上首落座,等着老姑奶奶上前扬起手绢行礼。

  皇帝神情依旧淡淡,凉声责问她:“懋嫔因你冲撞滑胎,这件事惊动了太后,尚氏,你可知罪?”

  颐行说是,“奴才前几天确实冲撞了懋嫔娘娘,且这件事是奴才有意做,奴才供认不讳。”

  太后怒火中烧,直起身子道:“竟然还振振有词,你是得了失心疯了!”

  颐行向太后欠了欠身,“奴才并未疯,奴才胆敢冲撞懋嫔娘娘,是因为奴才知道懋嫔娘娘怀是个假胎,不过拿枕头垫在肚子上,鱼目混珠罢了。”

  此话一出,殿上人都傻了眼,东次间里听见动静如意和晴山忙追了出来,当看见被左右架住佟嬷嬷,还有那口贴着皮影库封条箱子,一下子血冲上了头,人险些瘫软下来。

  颐行叫了声万岁爷,“奴才打从住进储秀宫,就发觉懋嫔娘娘似乎刻意躲闪,不愿召见随居宫眷们。偶然一次,奴才听说懋嫔娘娘三月未建遇喜档,且当初从教习处拨调两名宫女,一名被打死,另一名下落不明,奴才就命跟前人往尚仪局查调宫女档,查出那名失踪宫女在家时曾与人私定终身,选秀之前私奔过,经家里人四处追缉才把人抓回来。”

  太后听得一头雾水,“照你意思,经过了三回大选,还是有不贞秀女混进宫来了?”

  颐行说是,“不光如此,奴才还怀疑这名宫人身怀有孕,且孕期和懋嫔相近。”

  皇帝看向她,这时候老姑奶奶侃侃而谈,那脸上神情,居然和之前赖在养心殿蹭吃人毫无关系似。他甚至从她眼神里,发现了一点异样光芒,仿佛她平时憨蠢只是她刻意营造出来假象,真正老姑奶奶其实很聪明,是个扮猪吃老虎高手。

  可是皇太后认定了她是一派胡言,“越说越玄乎,大英立世三百年,还没有宫人出过乱子。你一口咬定那个宫女和懋嫔遇喜有关,那这宫女现在哪里?今年二月里选秀,到如今已经四个月了,就算有孕,也已经显了怀,把人找出来一对质,就知道你是不是为了脱罪,编造出这一派混话来了。”

  颐行眉眼间却涌现出了悲伤,“太后要对质,恐怕已经晚了……”她转头看了殿门前箱子一眼,“奴才不敢贸然开箱,怕吓着太后老佛爷。倘或皇上准许,那奴才就把人证请上来,就算她不能开口说话了,有这具身体,也好作一番理论。”

  皇帝顺着她视线看向木箱,蹙眉道:“你是说……人在箱子里?”

  颐行点了点头,“奴才不敢细看,找到她时候听谙达们说,人已经死了。”

  “什么?”太后惊得不轻,“死了?”

  皇帝终究要判定个子丑寅卯,便下了令,“开箱!”

  站在箱子旁高阳应了声“嗻”,他是老姑奶奶上安乐堂借调来救兵,答应手下是没有听差太监,只好想法子请了他和荣葆,来办这件棘手差事。

  箱子打开了,颐行早就蹦到含珍她们身后去了,皇帝站起身看,这宫女趴跪在箱子里,后背衣裳上浸透了血,甚至连箱子一个角落,都因为积攒了血而隐约变了颜色。

  太后惊恐地捂住了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望向老姑奶奶道:“尚氏,把事情经过,向太后细细阐明。”

  颐行应了个是,从含珍身后挪出了半爿身子,畏惧地觑觑箱子里兰苕,向太后欠了欠身道:“回太后,人是在皮影库里找到。今儿懋嫔娘娘一出门,她跟前伺候晴山和佟嬷嬷就出了储秀宫,奴才知道她们今儿必会有所行动,因此打发了身边人悄悄跟在她们身后,一直跟到了三座门以南。起先咱们没料到她们会下黑手,直到如意四处宣扬懋嫔见红了,我才断定兰苕孩子已经被打下来了。后来便趁乱往皮影库去,想找出兰苕逼懋嫔认罪,结果到了皮影库,并未见到兰苕,这屋子就那么大,高谙达他们不信人能凭空飞了,于是开箱一个个检查,最后确实找见了兰苕尸首。”

  她话方说完,晴山和如意就扑到太后跟前哭诉起来:“颐答应这是刻意陷害!杀了一个宫女嫁祸我们主儿,还编造出这么一大通歪理来。可怜我们主儿才刚小产,就要被人如此诬陷,求太后为我们主儿主持公道啊。”

  颐行居高临下看着她们一把鼻涕一把泪,漠然道:“你们到这会儿还蒙事儿,恐怕不是为了替你们主子申冤,是真相大白,连你们也人头不保吧!尸首虽出不了声,却也能为自己辩白,要证明事实究竟是不是我说这样,容易极了,找个事外太医来。”一头说,一头向太后呵了呵腰,“英太医话不可信,奴才知道万岁爷最信得过夏太医,那就请万岁爷传召夏太医并一个产婆,来给兰苕和懋嫔娘娘各自诊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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