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_乌金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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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不过既说要请夏太医出马,那还有什么可迟疑。

  看看天色,到了晚膳时分,各宫主儿也纷纷从东西六宫赶来,上围房候旨了。今儿天色混沌,不像平常似一场大雨过后就放晴,天灰蒙蒙,乌云罩顶直到现在。也是巧得很,在怀恩伺候夏太医穿戴完毕之后,天上又下起了雨,雨点子砸在瓦楞上,噼里啪啦直响。

  怀恩瞧了外头一眼,轻声道:“主子爷,这会子打伞过去正好,既有遮挡,也不需经珣贵人和永常在眼。”

  夏太医嗯了声,“后头围房里暂且稳住,等朕回来再让她们散了。”

  这是正巧钻了个空当,人全聚集在了围房里,储秀宫只有懋嫔一个,倒也不难应付。

  怀恩道是,“奴才让徐飒晚些进来,只说万岁爷正和机要大臣谈公务,先拖住主儿们。”一面说一面招来满福,“奴才就不伺候主子爷过去了,让满福应付储秀宫门上当值,奴才要是现身,反引得懋嫔娘娘起疑。”

  满福麻溜上前来,虾着腰呈上了夏太医面巾,伺候夏太医出了养心殿,撑着黄栌伞一路护送着,向北直往西二长街上去。

  托托托——

  打更太监穿着蓑衣,从尽头百子门上慢慢移过来,苍凉嗓音在夹道里回荡,“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满福偏身挡住了擦身而过打更老太监,到长泰门前呵腰引路,护着夏太医到了储秀宫宫门上。

  门前站班太监要过问,炸着嗓子道:“站着,下钥了还往里闯……”

  满福把伞面微微向上抬了抬,拿捏着御前太监倨傲调门道:“奉皇上旨意,引宫值太医来给颐答应看伤。”

  但凡东西六宫当差,就算不认得自己爹妈,也不能不认得御前那几张脸,一看是养心殿二号人物,立刻堆起了笑脸子垂袖打千儿,“是满福公公呀,给您老请安啦。”

  满福随意摆了摆手,向内一比,请夏太医进门。

  中路是往储秀宫正殿去,夏太医熟门熟道上了西路,打廊庑一直往北是绥福殿,再往北,就是猗兰馆了。

  宫门上动静,储秀宫里自然已经察觉了,懋嫔扒着南窗朝外看,心里起先有些惶恐,“这么晚了,哪里来太医?”

  别不是自己被老姑奶奶冲撞消息传了出去,惊动了皇上,御前派太医过来请脉了吧!

  晴山和如意面面相觑,真要是御前派来,那可就糊弄不过去,大家脑袋都得搬家了。都怪老姑奶奶这个扫把星,要是没有她,一切都顺遂得很,反正皇上那头过问得少,哪里用得着如此胆战心惊!

  晴山没辙,壮了壮胆儿道:“主儿别慌,奴才上外头支应着去。倘或真是来请脉,就说主儿一切都好,已经睡下了,把人劝回去就成了。”

  可正要出去,朝外一瞥,却又发现来人从西路一直往北了。如意松了口气,“看来是往猗兰馆去。颐答应手还肿着呢,不能白放着不管,想是含珍不放心,上宫值请来吧。”

  懋嫔到这会儿心里才踏实下来,然而危机一旦解除,那份刁难劲儿又上来了,愠声道:“问问门上,不经奏报,谁让他们放人进来!”

  话音才落,外间传话小太监到了殿门上,隔着帘子回禀,说御前打发人来给颐答应瞧伤了,是满福亲送过来,宫门上不敢阻拦,才让人直进了储秀宫。

  懋嫔听罢了,倚着锁子锦靠垫出了会儿神,半晌苦笑着喃喃:“我叫人冲撞了,也没见御前打发个人过来瞧瞧,老姑奶奶不过打了二十记手板子,值当这么急吼吼地差遣太医过来么。尚家这是怎么了,才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这是坟头儿上长蒿子了?怎么圣宠不断呢……”

  如意见她失落,只好宽慰她,“这宫里头主儿,哪位没得过皇上一时温存?就算圣宠不再,您往后有阿哥爷呢,还愁什么?”

  也对……懋嫔落寞地想,宇文熙是这世上最寡情人,他看着对谁都好,其实对谁都没有真情实意。如今老姑奶奶晋了位,多少总要赏几分颜面,等时候一长,新鲜劲儿过了,还不是落得她们一样下场,枯守着寝宫打发一辈子。

  那厢夏太医沿着廊庑一直向北,天色暗得早,檐外已经沉沉一片,储秀宫中悄无声息,只有瓦当上倾斜而下雨,浇出了满耳热闹喧哗之声。

  猗兰馆里那个人呢,如今被禁了足,门扉关得严严,唯剩窗口透出橘黄光,偶尔有人影从窗屉子前经过,也不知是不是她。

  满福送到门前,刚想抬手去敲,却见夏太医冲他递了个眼色,立时便会意了,将伞交到夏太医手上,自己冒着雨,重又退回了廊庑上。

  笃笃——

  门上传来叩击声响,颐行正坐在桌前研读《梅村集》,银朱过去开门,才一见人,立刻发出了惊喜低呼:“夏太医来了!”

  里间铺床含珍闻讯,出来蹲了个安,忙扫了桌前条凳请他坐。

  因为常来常往,彼此间有了熟稔之感,颐行站起身冲他笑了笑,“含珍原说要去请您来着,前头人拦着没让。我挨打消息传得那么快呐,这就传到您耳朵里了?”

  夏太医就那么望着他,那双深邃眼睛如碧海清辉,微微一漾,就让人心头一窜。

  颐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那种感觉和闯了祸心虚不一样,不是因为某种心情,是因为这个人。

  想来有点儿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一方面因劳烦人家过意不去,一方面又因再次见到他,心存欢喜。那种心境也和以前不同,以前四平八稳缺心眼儿,还能以自己辈分高,没见过世间黑暗来搪塞。如今却因为自己鲁莽挨了打,担心夏太医会笑话她,觉得她笨,瞧不起她。

  该说些什么呢……干脆自揭其短,说自己又崴泥了?颐行想搓手,谁知抬腕就是一阵胀痛,她只好难堪地比了比胳膊,“夏太医,请坐吧。”

  夏太医并没有谢坐,视线一转,落在灯下打开书页上,心道总算还把皇上话放在心上,懂得禁足时候看书陶冶情操。原本他是打算挤兑她两句,但见她上进,火气便逐渐平息了下来。

  “储秀宫里消息传进养心殿了,皇上说小主信得过臣,特命臣过来看看。”

  颐行哦了声,语气很平淡,“多谢皇上隆恩,没因我冲撞了懋嫔娘娘治我罪,还派您来瞧我……”

  夏太医挑了下眉,朝她伸出手,“小主眼下还疼吗?”

  颐行觉得挺尴尬,把手背在身后,支支吾吾道:“就是挨了二十板子而已,以前在教习处也挨过打……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然而夏太医手却没有收回,那青白,骨节分明长指向她探着,重复了一遍,“臣奉命为小主看伤,请小主不要为难臣。”

  颐行没有办法,讪讪瞧了银朱和含珍一眼,慢吞吞托起双手,送到了夏太医面前,“我说了不要紧,您瞧……”

  确实除了红肿,并没有破损地方,夏太医看后点了点头,“皮肉受苦没有旁办法,只有小主自己忍着了。至于药,无非消肿药剂,回头上了药晾干双手再上床,没弄脏了褥子。”

  颐行嘴上诺诺应着,心里此刻却在大声感慨,夏太医手真有力,真温暖。

  原本瞧着那样骨节分明十指,触上去应当是清冷,谁知她料错了,他掌心明明很柔软。一双清瘦却柔软手,和寻常人不一样,这是颐行头一回和他指尖相触,虽然自己指腹肿胀着,相形见绌,却不能削减她此时内心小鹿乱撞。

  她红了脸,一向老神在在老姑奶奶,在夏太医面前露怯了,扭捏地收回手道:“替我谢谢万岁爷……我这程子被禁了足,不能上围房里去了,您在怹老人家面前多提起我,千万别让他忘了我。”

  在春心荡漾时候,老姑奶奶依旧没忘了谋前程,夏太医心里说不出滋味儿,这人真是凉薄他妈给凉薄开门,凉薄到家了。

  女人在男人面前娇羞,果然和做作讨好不一样。他想起前一晚她在养心殿刻意逢迎,再对比眼下,现在是鲜活,灵动,有血有肉,她对夏太医感情,显然和对皇上不一样。

  自己输给自己,真是件悲伤事。

  他涩然望了她一眼,“小主放心,就算臣不提及,皇上对小主也是十分关心。”

  颐行胡乱点了点头,反正刚才已经谢过恩了,接下来可以撇开皇上,谈谈正事了,便扭过头吩咐含珍和银朱:“到门上瞧着点儿,我和夏太医有话说。”

  她把人遣开了,孤男寡女,倒让夏太医心头打了个突。其实明知她不会逾越,可还是隐隐感到忐忑,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会对他说些什么。

  老姑奶奶那双碧清妙目移过来,谨慎地盯住了他,“夏太医,今儿储秀宫里发生事,您已经听说了吧?以您对我了解,八成能猜出我这么做用意,是吧?”

  是啊,他已经很了解她了,莽撞、冒进、缺心眼儿,任何糊涂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颐行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着急,怕他误会她,忙道:“上回您和我说那些,我时刻记在心上,前两天含珍打发人出去查了那个兰苕,原来她在宫外时和她表哥有私情,没准儿把私货夹带进宫了,只等孩子落地,好让懋嫔抱着邀功。今儿我撞了懋嫔一回,发觉她肚子果然是假,这就印证了我猜测,足见我今儿做对了。”

  夏太医听完沉默,略顿了会儿才问:“那么小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次教训,能让小主三思而后行了吗?”

  “这次是打前锋,下次我还敢。”颐行笃定地说,“主要我人手不够,要是再多几个人,干脆冲进正殿东梢间瞧瞧去,兰苕一定被她藏在里头呢,否则太医请平安脉,她哪里来得及换人。”

  这就是老姑奶奶一腔干劲儿,不懂得借力打力,只会一味蛮干。

  夏太医手指在八仙桌上点了点,“小主确定撞开了东梢间门,一定能找到那个宫人?退一步说,就算被你找见了,储秀宫人多势众,懋嫔会不会反咬一口说你得了失心疯,以下犯上?”

  他一串反问,让颐行有点彷徨,于是眨巴着大眼睛,犹豫地问:“那您给我出出主意,我究竟该怎么办?”

  夏太医叹了口气,“小主打算逼她宣太医,这个想法是对,但你得换个路数,强行冲撞她肚子,万一她破釜沉舟,只怕小主吃罪不起。要达成一项目,不能只靠蛮力,得使巧劲儿……”

  颐行看见夏太医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来,心里不由感叹,夏太医治病救人功德无量,使起坏来却也当仁不让啊。

  这回八成又有什么妙招了,颐行紧张地吸了口气,“您接着说。”

  夏太医瞥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搁在桌上,然后屈起一根细长食指,将瓶子推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颐行问,灯火下密谋,两个人都虎视眈眈。

  夏太医说:“泽漆。”

  可泽漆又是什么?对于不通药理颐行来说,不解释清楚,难以实行。

  夏太医调门又压低了半分,“泽漆加入玉容膏,能使皮肤红肿,痛痒难消。”

  这下颐行彻底明白了,立刻对夏太医肃然起敬,“您果然替我想好对策了,早知如此,动手之前应该先问过您意思,有了您从旁指导,还愁我栽跟头么,必定所向披靡,百战百胜啊哈哈哈哈……“

  她居然还有脸笑得出来,他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但夏太医是温和夏太医,他平了平心绪道:“要晋位是小主,不是臣啊,你不能事事依靠我,终须凭借自己手段往上爬。你是尚家出身,皇上有皇上难处,就算要提拔你,也得讲究个循序渐进。前皇后被废,你哥哥遭贬,论理你应该不计一切代价,让那些拦路虎成为你脚下泥才对,可是小主是怎么做呢……宫里不是尚府,没有一心为你人,所有人都在为活得好而苦苦挣扎,小主也应当自强才是。”

  他虽然已经极尽温和,颐行也还是被他这通话说得羞愧不已,低头道:“没错儿,我确实不会使心机,耍手段……可您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我得反驳您。”

  夏太医很意外,“小主要反驳臣什么,臣愿闻其详。”

  颐行理不直气也壮,挺胸道:“没有一心为我人,这句话不对。明明有您啊,您就是一心为我人,您把您自己给忘了。”

  夏太医原本正因她冥顽不灵感到气闷,结果被她这么一说,所有失望瞬间都消散了,居然还有一丝老怀得慰庆幸,感慨着老姑奶奶总算没有傻得不可点拨,她糊涂归糊涂,还是知道好歹。

  任何人受了恭维,态度应该都会有所缓和吧,夏太医也一样。

  他显然没有受过女孩子如此不讲技巧夸奖,一时有些难以适应,别开了脸含糊敷衍:“我……我也是为着自己,小主登了高位,才好拉扯我,升我官儿。”

  关于这一点,颐行总有些想不通,“您说您这么好医术,皇上又那么器重您,为什么不把您官位再往上调一调呢,您到如今还是个八品。”

  夏太医没好说,因为他只有这一件鹌鹑补服。要是升官,得上内务府讨要新官服,养心殿是什么地方?皇上又是什么身份?老去要那些低等行头,叫内务府人怎么看?

  因此他理由冠冕堂皇,“万事都得讲章程,臣资历浅,又是汉军旗人,原本擢升就比五音旗人慢。”

  颐行趁势又问:“您资历浅?我瞧着不像呀……”边说边龇牙笑了笑,“那您是哪年入仕,今年春秋几何呀?”

  显然她是对夏太医本人产生兴趣了,他心里有点不大称意,却还是不得不应她,“臣是景和三年入仕,今年……二十八了。”

  二十八?恰好大一轮啊!

  要说年岁,确实是不相当,但万事逃不开一个情字儿么,只要喜欢一个人,这点子小差距,还是可以迈过去。

  颐行只需一瞬便想开了,很庆幸地说:“您也属羊啊?咱们俩一样,真是有缘……”

  她说有缘时候,脸上带着一点少女羞赧神情,那是三月里春光,是枝头新出嫩芽,是长风过境下颤动细蕊,要不是夏太医心念坚定,简直要沉醉于那片温柔海里了。

  她说得对,曾经向他列举自己长处时,说自己温柔,他那时差点笑出来,就老姑奶奶这股子横冲直撞劲头,也敢说自己温柔!可如今见识了,原来温柔用不着刻意表达,它无处不在,一转身、一低头,一颦一笑都是温柔。

  可惜这份情义不是冲着皇上,夏太医心动之余颇感无奈,想提醒她妇道要紧,却又无从说起,只得胡乱点头,“臣比小主大了一轮,难怪和小主一见如故……原来咱们都属羊。”

  看看,都是些什么胡话,夏太医一辈子从未这么没章程过。

  可是颐行却自作多情地一通胡思乱想,原想问一问夏太医有没有娶亲,但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便将那瓶泽漆紧紧握在手心,腼腆地又望他一眼道:“您放心,这回我一定把事办成,绝不辜负您期望。”

  两下里越来越尴尬,就连在门前站班儿含珍和银朱都发现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提心吊胆回头,只见老姑奶奶和夏太医站在蜡烛两侧,烛火照不见夏太医面貌,却清楚照出了老姑奶奶酡红脸颊。

  含珍心知要坏事了,忙回身上桌前张罗,笑道:“夏太医来了这半日,坐下喝口茶吧。”

  戴着面巾自然不好饮茶,这意思是要逐客了。

  夏太医方回过神来,哦了声道:“不必了,臣这就要回去,向皇上复命。”

  他背上药箱转身出门,烛火杳杳散落在他身后。颐行搁下药瓶相送,但又怕懋嫔跟前人监视,不好送到外头,便紧走两步向他福了福,“夜深了,又下着雨呢,夏太医路上留神。”

  不知为什么,似乎离别一次比一次意味深长,他说好,迈出门槛又回头望了眼,站在檐下道:“小主伤势不重,仔细作养两天就是了,倘或有什么不适,再打发人来御药房传话。”说完复拱了拱手,“小主保重,臣告退。”

  颐行颔首,眉眼弯弯目送他一路向南,身影没入了浓稠黑暗里。

  可能是做得太显眼了,连银朱那样粗枝大条人都发现了,待颐行坐回桌前看书,她小心翼翼挨在她身旁,轻声问:“主儿,您是不是喜欢上夏太医了?你们俩眉来眼去,奴才看着心里直打鼓呢。”

  颐行吓了一跳,小九九被戳穿尴尬,让她心里头七上八下。

  “没有事儿,你说什么呢!”

  可是真没有么?没有对着人家脸红什么?两个人含情脉脉你瞧我一眼,我再瞧你一眼……连年纪都打听明白了,一样属羊,老姑奶奶表示缘分妙不可言。

  银朱见她不承认,直起身叹了口气,“您这会儿可不是宫女了,晋了位,位分再低也是皇上女人,您可不能动歪心思。”

  外面雨声铺天盖地,冲击着人耳膜,也搅乱老姑奶奶心神。

  颐行起先是不承认,后来人就怏怏了,趴在桌上,扭过脑袋枕着臂弯问银朱,“真被你给瞧出来啦?我这模样很显眼么?”

  银朱望了含珍一眼,压声道:“就差把那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颐行听了很惆怅,“我这会儿……后悔晋位了。”

  人总有倦怠自私时候,原本颐行觉得升发捞人是她下半辈子活着全部目标,可一旦春心萌动,就生出二心来了。

  当夏夫人,应该比充后宫强,她算是想明白了,觉得后宫人多热闹,那是因为她压根儿不稀罕皇上。可夏太医不一样,他一瞧就是好人家出身,兴许家里头有小桥流水,有漂亮小院和药庐,每天在宫里稀松地当着值,夜里回家,枕着诗书和药香入睡……

  颐行脸颊上余温,一直盘桓着没有散尽。她扭过头来对银朱说:“你瞧夏太医多好,人又正直,性情又温和,和皇上可不一样。”

  含珍正要把泽漆收起来,听她这么说,不由低头看了手上瓷瓶一眼,心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银朱还得规劝着她,说:“皇上不好吗?您瞧还送了您浴桶和衣裳呢!您今儿怎么能香喷喷坐在这里会见夏太医?不全是因为皇上给您送了一大盒子香粉吗。”

  说起香粉,颐行回头瞧了案上一眼,天爷,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大桶装香粉,别人都是拿雕花银盒子装着,里头搁一个精巧丝绒粉扑,便于一点点扑在脖子、腋下、周身。内务府可好,送来珐琅罐子足有水井里吊水桶那么粗壮,往案上一搁,活像个骨灰坛子。

  这不是侮辱人吗,言下之意就是她身上有味儿,而且是好大味儿,必须以厚厚香粉掩盖,因此用量奇大。内务府向来是个抠门儿衙门,要不是皇上这么吩咐,他们怎么舍得给她送来一大桶!

  她懒懒收回了视线,继续窝在臂弯哀伤着,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晋位事儿还是托付夏太医办成呢,谁知道这么快,自己就改主意了,果然女人都是善变。

  颐行还在苦恼,含珍开解却一针见血,“少女怀春总是有,别说您对夏太医,咱们十五六岁时候,见哪个太监长得眉清目秀,也忍不住多瞧两眼呢。可夏太医再好,也没有皇上好,皇上是您正主儿,和您怎么着都是顺理成章。夏太医呢,要是听说您对他动了心思,能把他活活吓死。”

  这话很是,毕竟和妃嫔走影儿,那可是剥皮抽筋罪过,谁能甘冒性命之虞做一场美梦。

  颐行长吁了口气,“我就是自个儿怀个春,你们全当没瞧见,让我一个人瞎琢磨去吧。”

  含珍笑了笑道:“瞎琢磨自然是可以,只是人前人后要仔细,埋在自己心里就成了。千万不能告诉夏太医,别让人为这事儿头疼,就是对夏太医多次帮衬咱们报答了,成不成?”

  含珍最善于好言好语开解人,她从不疾言厉色冲谁吆喝。在宫里这些年,和各式各样人都打过交道,尤其知道对年轻主子,你得捋顺了她,不能一揽子“不许、不成”。再说老姑奶奶其人,大抵是有贼心没贼胆,不过嘴上感慨几句过过干瘾,真让她去和夏太医如何,她又思前想后迈不开步子了。

  颐行迟疑了下,最后当然得点头应承。

  人家回回帮她忙,她不能恩将仇报啊。就是心里头悄悄地喜欢他,皇上后宫佳丽如云,自己在没人知道角落里装着这么个人,各取所需,互不干扰,其实也挺好。

  银朱呢,则是比较单纯,考虑不了那么多,瞅着老姑奶奶说:“人家二十八啦,比您大一轮呢,照我说有什么好。早前老辈儿里,十四五岁生儿子大有人在,差了十二岁,说句打嘴,人家都能当您阿玛了……”

  结果引发了颐行不满,跳起来便追赶她。银朱一路逃窜,窜进了次间,最后被追上了,照准屁股抽了一下子。

  可怜老姑奶奶忘了自己手上伤,这一记下去疼得龇牙咧嘴。银朱一径讨饶,含珍来劝架,大家扭在一起笑闹了一阵子,最后仰在床上,望着细纱帐顶直喘气儿。

  颐行唉了声,“我想家了,不知道家里老太太怎么样了。”

  含珍翻个身道:“主儿要是怕太福晋惦念,我还去找常禄,让他帮着往府里去一趟。不过信是不能写,免得落了有心之人眼,将来借这个生出事端来。就传口信儿吧,说您在宫里一切都好,让太福晋不必担心,您瞧怎么样?”

  颐行一喜,“真能传口信儿么?”

  含珍说自然能啊,“别人家里私事儿,他们都能想法子查出来,不过上您府里传句话,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大事儿,怎么就不能呢。”

  颐行高兴了,刚才苦恋夏太医煎熬都抛到了脑后,一心琢磨给老太太捎什么口信儿去了。

  只可惜这会儿禁了足,主子不能走动,跟前伺候也不能离开猗兰馆半步,想做事儿暂且都得容后再议。

  第二天雨终于下完了,重又晴空万里,内务府一早送了定例用度来,银朱和含珍逐一清点了归置好,接下去无事可做,三个人看书看书,打扫屋子打扫屋子,蹲在滴水下抠砖缝除草除草,不必想那些勾心斗角事儿,倒也难得轻松。

  时间一点一点流淌,颐行坐在窗前看院儿里风景,对面凤光室前栽了好大一棵西府海棠啊,这时节抽条抽得兴兴隆隆。那间屋子朝向好,地势也高,将来不知会不会分派给哪位主儿。那里要是住了人,门对门,大眼瞪着小眼,好些事儿就不方便了。

  正胡乱思量呢,看见窗前蹲着银朱站了起来,朝南站着,扬着笑脸说:“姑姑怎么来了?”

  颐行好奇地探出脑袋看,原来是贵妃跟前流苏,正从南边廊庑上过来,边走边道:“今儿天真热,太阳照在身上火烧似,你怎么不避避暑,还蹲在这儿除草?”说罢瞧见了颐行,忙止步蹲了个安,扬声道,“颐主儿,奴才来给您请安啦。”

  颐行嗳了声,“劳您记挂着。”心下思量,八成是贵妃听说她被禁了足,特派流苏过来吧!

  流苏打从滴水下一路行来,银朱引她进了明间,她进门便又是一蹲安,含笑说:“委屈小主儿了,困在这屋子里不能出去走动。昨儿事儿,贵妃娘娘都听说了,这会子娘娘在懋主儿宫里呢,让奴才请小主过去,或者打个圆场,解了这禁令,事情就过去了。”

  颐行一听能解禁令,顿时来了精神,站起身道:“这怎么好意思,惊动了贵妃娘娘。”

  流苏一笑,“贵妃娘娘帮衬小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难道多这一回么。小主儿快收拾收拾,随奴才上前头去吧。懋嫔娘娘昨天在气头上,今儿有人斡旋,兴许气就消了。”

  能有这种好事,当然是求之不得。含珍忙替颐行重新抿了头,傅了粉,待一切收拾妥当,伴着颐行一起进了储秀宫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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