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_乌金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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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银朱屁股上伤,因夏太医诊治,日渐好了起来。三天之后,颐行替她上药时,她不再撕心裂肺惨叫了,大不了“嘶”地抽口气,由头至尾都能忍耐。起先也被打没了精神头儿,人怏怏地不肯开口,等到伤处基本结了痂,她才愿意昂起脑袋,和颐行说上两句话。

  “依您看,我屁股上会不会留疤?”

  颐行正收拾药盒,听她这么说,回头看了一眼,说不会。

  “真不会吗?我这伤口可大,就怕掉了疤一棱一棱,像老虎纹。虽说藏在裤子里,万一将来嫁人,女婿瞧见了不好看。”银朱说罢,圆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姑爸,您太真红玉膏,别忘了给我抹点儿。”

  颐行失笑,“你屁股比脸还金贵呢,放心吧,早就给你用上了。只是你要使地方大,一瓶药怕不够,横竖不要紧,今儿能领月例银子了,回头咱们有了钱,找夏太医再买一瓶。红口白牙讨要多丢人,咱们不能老占人便宜,也得让人捞点儿油水。那夏太医,瞧着挺红,毕竟才八品衔儿,月俸怕也不怎么高吧。”

  所以大家都不容易,她们在后宫里头服役挨人欺负,夏太医在太医院当差,同僚间未必没有倾轧。要说未入流官员俸银,应当不比她们高多少,每回有求于人光是张嘴要,人情总有淡泊一天,只有亲兄弟明算账,许人家一点相应好处,彼此才能客客气气处得长远。

  银朱说起银子,人也显得精神起来,崴着身子问:“咱们进来都快三个月了,上月没给咱们发,这个月应当领两个月月钱了吧?一个月一两二,两个月二两四,咱们俩凑在一块儿,能有四两八钱,积攒上半年……够拿这银子贿赂上头,等六宫再提拔大宫女时候,就把您填上去。”

  银朱总是这样,有好事儿先想着老姑奶奶,反正自己不着急,老姑奶奶出息了,一定会拉她一把。

  颐行倒没急着盘算这笔钱怎么积攒,想起那酱香大肘子,心里还是空落落。

  “银朱,你馋不馋?”颐行挨在她床边上问,“你想吃肉吗?就那种酱肉,放在大酱大料汤里翻煮,捞起来晾凉了一切,肉丝儿里还夹着细肥油……”

  银朱终于咽了口唾沫,被她描绘得馋虫肆虐。想当初在家时候不难吃着,甚至可说是不稀罕吃东西,如今都已经成了可望不可及美食,想想这宫廷啊,真是个能让人调整胃口好地方。

  可是想归想,宫女子菜色以素居多,偶尔夹两根肉丝儿已经是开荤了,怎么能奢望大口吃肉呢。

  银朱摸了摸脸,“我进来三个月,瘦啦,脸显见小了一圈,就连这个……”她垂下眼瞧了瞧胸前,“都不累赘了,可见少吃肉还是有好处。”

  “唉……”颐行叹息,砸吧了两下嘴,“淡出鸟来,我想大鱼大肉胡吃海塞,不知什么时候才有这造化。”

  银朱说:“想辙在皇上面前露脸,您结交了夏太医,还认识了御前太监,再加把劲儿,没准哪天就在西一长街上碰见皇上了。”

  颐行笑了笑,光这么听着,好像皇上就住她们隔壁,一抬脚就能见着似,其实哪儿那么容易。这种事终究还得靠谋划,她在等待一个时机,机缘到了,没准儿一下子就撞进皇上心坎里去了呢。

  不过眼下最要紧还是领银子,没有银子,在宫里办不成事儿。银朱不能下床,颐行先在他坦里照应她,等安顿完了她,时候也差不多了。

  今儿是初三,内务府在延庆门内发放月银,各处宫人按份领取。颐行拿上自己和银朱名牌,让银朱且等着,自己便出了门。

  延庆殿在雨花阁东侧,能通过雨花阁东北角小门进入,每年立春时节皇帝在这儿迎春祈福,平时闲置,就作为内务府分发俸银,每季量裁宫女衣裳所用。

  颐行捏着名牌,快步往雨花阁去,半道上遇见早前一道在教习处学规矩宫人,彼此含笑打个招呼,也就错身而过了。等到了延庆门上,见人已经不多了,她算来得晚,忙上前排在队伍之末。等列队到了长案前,内府官员隔桌垂眼坐着,一面翻看手上花名册子,一面询问:“哪处当值?叫什么名字?哪一年进宫?”

  颐行老老实实呈报上去,“尚颐行和焦银朱,都在尚仪局当值,今年二月里进宫。”

  内府官员听了,眼皮子仍旧没有掀一下,在花名册上逐行寻找。终于找见两个没打过钩名字,嘴里喃喃念着:“尚颐行,焦银朱……”一手摸向边上装满银子托盘,捡了两块碎银出来放在小戥子上这么一称,少了,又拈一块更小放进来,这回差不多了,往她面前一倒,“二两四钱,收好了。下一个……”

  颐行看着这小小三块银子,倒有些算不过账来了,犹豫了下才道:“大人,这银子是不是发放错了?咱们二月进宫,三月和四月都没领……两个人,合该是四两八钱才对。”

  这回内府官员眼皮子抬起来了,也不和她算这笔账,只道:“没错儿,就是二两四钱,大伙儿都是这么领。”不耐烦应付她了,又扬声传唤,“下一个。”

  后面人上来,顺势把她顶到了一旁,颐行站在那里,心里头沮丧不知如何形容才好。宫女子太惨了,月例银子本来就不及太监高,结果到了领取时候还要被盘剥,这么下来还剩多少?自己做宫女,一路走来真是看透了这底层黑暗,等将来要是有了出头一天,可得好好整顿整顿这乱象。

  眼下却没法子,再磨也磨不出银子钱来,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于是灰心地转身朝角门上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背后有人叫了声姑娘。

  她纳罕地回头,待看清了来人,忙含笑蹲了个安,“真巧,谙达也来领月银?”

  来人正是那天替她传话御前太监满福,满福迈着八字步过来,对插着袖子微微呵着腰,说:“正是呢,巧了,进门就瞧见姑娘。姑娘银子领完了?”

  颐行说是,“这会儿正要回去呢。”

  满福点了点头,“我才从养心殿来……姑娘要是有空,借一步说话?”

  御前人有话,那必定是要紧话,就算没空也得有空。

  颐行忙道:“今儿尚仪局容我们出来领月例银子,晚点儿回去也没什么。”边说边移到个背人地方,“谙达有什么示下,只管说吧,我听着呐。”

  满福讪讪笑了笑,“我可不敢称示下,姑娘太客气了。找姑娘说话,是因着昨儿事,昨儿万岁爷请平安脉,还是夏太医伺候,当时我就在边上站着呢,听得真真,夏太医和万岁爷提起了您。您猜怎么着,万岁爷果然想起您来,说‘就是万寿宴上,浇了和妃一身汤那个?’,您瞧,你算是在万岁爷跟前露脸啦。”

  可这种露脸,听上去怎么怪别扭呢。

  颐行有点惭愧,并没有受皇上垂询欣喜,无措地摸了摸耳上坠子说:“我出洋相,全叫皇上看见了,多丢人呐。”不过夏太医是真仗义,那天她托付,他居然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

  满福只管开解她,“这有什么,怨还是怨和妃猫,和姑娘有什么相干。不过您和夏太医交情,八成挺深吧?夏太医在皇上跟前不住地夸赞您,说尚家老姑奶奶人长得漂亮,心眼儿也好,还知进退懂分寸,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那手女红,绣花鸟鱼虫,个个像真一样。”

  颐行半张着嘴,听得发怔,“夏太医是这么夸我?”

  满福说是啊,言罢理所当然地一笑,“您是尚家出身,尚家那样门庭,出来小姐必定无可挑剔。万岁爷听了,对姑娘也有些好奇,只是忌讳前头皇后事儿,不好轻易传召姑娘。不过万岁爷说了句话,说姑娘这样人才,窝在尚仪局里埋没了。”

  颐行听得一愣一愣,半晌赧然道:“我算什么人才,是夏太医缪赞了。不过皇上倒听夏太医举荐,真叫人意想不到。”

  满福龇牙笑道:“这有什么意想不到,我不是和您说过吗,夏太医是万岁爷跟前红太医,万岁爷一向最信得过他医术。夏太医为人审慎,也从来不爱议论后宫事,这回和万岁爷提起您,万岁爷觉得新鲜,自然也对姑娘另眼相看。”

  幸事从天而降,像个天大烙饼一样,砸得颐行有点发懵。待回过神来,又觉得满福作法令人不解。

  “您是御前人,万岁爷说过什么话,您怎么愿意告诉我呢。”

  “那自然是下注呀。”满福毫不讳言,“不瞒您说,咱们做太监,最爱琢磨主子心思,也爱在后宫娘娘里找最有出息那位倚仗。姑娘您是尚家人,虽说家里坏了事儿,不像早前了,但您家风水还在,保不定有翻身机会呢。我这会儿和姑娘交交心,往后姑娘要是升发了,也栽培栽培我,就尽够了。不过有一说一,姑娘您最该谢是夏太医,人家可为了您,说得唾沫都快干了,又说您如何好,又说您如何不易。依着我常年在御前见识,万岁爷算是听进去了,接下来姑娘只要瞧准机会使把劲儿,制造个和万岁爷偶遇,万岁爷一上心,这事儿可就成了。”

  颐行还晕乎着,脑子里只剩一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这夏太医帮人帮到底,真是个神仙一样人物。早前她顺嘴一提,虽然觉得这是最快速手段,但可行性并不高,她实在也没抱太大希望。结果夏太医如此靠谱,居然成了……成了之后应当怎么办呢,她一时却又有些彷徨了。

  “谙达瞧得起我,这是我福分,我也感激夏太医,能这么帮衬我。可偶遇这种事儿……怎么能够呢。我是后宫里头当差,皇上在乾清宫往南这一片,两下里毫无关系啊。”

  满福啧了声,“这不是有我呢吗,我把万岁爷行踪透露给您,您到时候想个法子惊艳亮相,皇上一瞧这姑娘深得朕意,晋位这种事儿,不过一句话工夫。”

  这么听来,好像果然如虎添翼了。但这种没来由协助,背后会不会有什么猫儿腻?

  颐行谨慎地说:“您看我和您交情平平,您这片盛情,我可怎么报答您呢……”

  满福很局气模样,“说报答话就见外了,姑娘这么聪慧人儿,我帮姑娘攀上高枝儿,姑娘自然不亏待我。我呀,也是瞧着夏太医,夏太医人品我信得过,他举荐人,能孬么?再说您是名门之后啊,当初牌子没能到御前,已是大大不应该了。人运势是注定,该是您到天上也还是您,这不,兜兜转转万岁爷又留意您了,您往后就擎等着步步高升吧。”

  颐行听了老半天,还是觉得好运气不能这么唾手可得。

  其中怎么好像有诈呢……吃了太多亏,知道步步留心颐行,对这只有过两面之缘大太监露出了个模棱两可笑,“您容我再琢磨琢磨。”

  满福愣了下,“还琢磨什么呀,后儿皇上要游御花园,这不是您冒尖大好时机吗,回去预备上就成了。”

  然而她这回并没听他,反倒往后退了半步,说:“谙达是为着我,我心里头有数,可面见皇上不是小事儿,闹得不好要掉脑袋,我不敢胡来。再说我一个大姑娘,琢磨怎么和男人偶遇,实在没脸得很,您还是容我再细想想吧,等想好了,我再求您成全。”边说边往角门上挪动,又顺势蹲了个安,“我耽搁有阵子了,得回尚仪局去了,谙达您忙吧,回见了您呐。”

  满福嗳了两声,没等他说完,老姑奶奶已经穿过小角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是怎么话说?满福有点儿纳闷,想挣功名不是她自己意思吗,怎么这会儿有好机会,她又不想要了呢。

  满福带着满腹狐疑回到养心殿,把对话经过和皇帝交代了,末了儿道:“主子爷,老姑奶奶这是什么想头儿呀,是信不过奴才吗?”

  那还用说吗,肯定是信不过啊。皇帝蹙了蹙眉,“朕日理万机,哪儿来闲工夫和她弄那些弯弯绕!你说了后儿要游园子,她听明白了吗?”

  满福说是,“奴才说得清清楚楚,让老姑奶奶回去预备预备,到时候好一举俘获圣心。”

  皇帝面无表情,抬眸瞧了满福一眼,“她说还要琢磨琢磨?”

  满福讪讪道是,“老姑奶奶分明不信,也难怪,奴才显得太热络了,让她生了戒心。”

  皇帝心头有些烦躁,重又低下头写朱批,一面抱怨:“女孩子就是麻烦,不给时候偏要,给了又推三阻四……由她去吧,实在没那个命,也怨不得朕,就让她窝在尚仪局,当一辈子小宫女得了。”

  然而嘴上这么说,未必真能做到不闻不问,以怀恩这些日子对他观察,觉得万岁爷最后八成会改主意。

  漫长帝王生涯,其实很无聊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天都是江山社稷、民生大事,自己后宫虽充盈,那些嫔妃却一个都不得圣心。好容易小时候冤家对头进宫了,爱恨就在一瞬间。万岁爷此刻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一方面觉得老姑奶奶麻烦,给脸不要脸,一方面又舍不下苦心经营了这半天虫局,还想推波助澜,到最后形成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格局,好让他不必整天应付那一围房女人。

  老姑奶奶既然得了消息,心里也必定有了准备,如今只差一哆嗦了,怀恩愿意当那个劝谏良臣,让皇上有台阶可下,便道:“万岁爷,老姑奶奶受了好些刁难,宫里头恐怕只信得过银朱、含珍,还有夏太医三人。您让满福传话,哪里及夏太医亲自出马,来得令老姑奶奶放心呢。”

  皇帝有些不悦,“这么说夏太医还得再跑一趟,特意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她?”

  怀恩笑着说是啊,“谁让老姑奶奶最信得过怹老人家呢。”

  皇帝哼了声,分明有嘲讽之意,复又低下头批阅奏疏,半天没有再说话。

  殿里头安静下来,只有西洋座钟下铁坨坨摇摆,发出“嘀嗒嘀嗒”声响。

  怀恩抱着拂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要入定模样。大概过了两柱香时候吧,皇上公务办完了,成沓题本收进皮匣里,怀恩呵着腰上前落锁,预备原路送还内奏事处。

  才搬起匣子,听见万岁爷清了清嗓子,扭头看,见那明黄身影负着手,在南窗前转了两圈,最后站定了吩咐柿子:“上御膳房弄块酱牛肉来,要大点儿。”

  柿子应了个“嗻”,只是不明白,犹豫着问:“万岁爷,您要酱牛肉干什么?”

  皇帝目光流转,望向外面碧清长天,叹了口气道:“喂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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