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_乌金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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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依你看,万岁爷要同我说什么?”珣贵人一步步走向东暖阁,越想越觉得悬心,便扭过头问满福,“你们常在主子跟前伺候,这两天没什么闹心事儿吧?前朝……我们家……”

  嫔妃最怕,就是娘家出纰漏。宫里后妃们阿玛兄弟,几乎无一不为朝廷效力,像前头尚皇后,就是因为受了家里牵连,才给废到外八庙去。

  珣贵人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胆儿小,也不出挑。事儿要是往那上头想,难免越想越害怕,到最后几乎把自己给吓着了。

  满福见她那模样,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小主儿别慌,主子找您说话,未必不是叙叙家常。前朝事儿,我们做奴才不好妄议,不过这程子并没听见您家里有什么消息。”说着一笑,“您知道,在朝为官,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您只管进去吧,主子爷这么温和人,传您是您体面,您怎么倒怕呢。”

  珣贵人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心里也就安定下来。迈进前殿后整了整仪容,站在东暖阁门前停住步子叫了声万岁爷,“奴才图佳氏,求见。”

  里头皇帝声气儿依旧温暖平和,道一声进来,门上站班宫女向一旁掀起了门帘。

  珣贵人吸了口气,迈进这精巧次间,见皇帝穿一身月白云龙暗花袍子,腰间随意扣了条玉带,正站在案前翻看匣子里奏折。书案上料丝灯洒下柔和光,皇帝人在其间,微微一回头,便有种家常式温暖。

  要说万岁爷其人,莫说后宫诸多嫔妃们,就连如今统领六宫裕贵妃,恐怕也看不透他。

  说他严厉,他分明是这世上最和善人,对待谁都没有疾言厉色时候,仿佛和每个人都有过一段情。但要说他随和,其实也不是,他有人君之威,是高山是君父,是所有人赖以仰息天。

  这样男人,总给人一种欲亲近,亲近不得距离感。然而你见了他,又控制不住生出一种孺慕之情来,大概因为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引得人飞蛾扑火,也是人之常情吧。

  “奴才图佳氏,给万岁爷请安。”珣贵人敛神,抬手向上蹲了个安。金砖地面上朦胧倒映出颀长身影,很随意地应了声“起喀”,甚至赐了她座。

  皇帝还站着呢,珣贵人哪里敢坐,便站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皇帝提起了笔,忙道:“奴才伺候主子爷笔墨。”

  皇帝唔了声,淡淡一笑道不必,“有句御批要改一改,用不着研墨。“顿了顿又道,“朕近来政务冗杂,顾不上后宫,今儿翻你牌子,才想起懋嫔来,她怀有身孕,朕也没空去瞧她,她近来怎么样?好不好?”

  皇上是位温情天子,他对后宫嫔妃们没有突出好,但时不时也会关切一下。懋嫔如今因为有孕,已经不需再在围房里候着了,皇帝因珣贵人和她同住一宫,顺便向珣贵人打听,也不是多突兀事儿。

  珣贵人掖着手,仔细思量了下,“奴才早前每日都要给懋嫔娘娘请安,娘娘看着气色一向很好,只是偶尔孕吐,拿酸梅子压一压,便也缓解了。这程子倒和以前不大一样,说是人犯懒,想是月份渐渐大了,身子不便,咱们虽一个宫里住着,不得懋嫔娘娘召见,也不好随意登门请安。”

  皇帝听了慢慢点头,“懋嫔这人旁倒还不错,只是脾气急躁,你们随她而居,难免要受些委屈。”

  一位帝王,能说这样体贴话,纵是句空话,也叫人心头温暖。

  珣贵人唇角微微捺了下,可见平时没少吃懋嫔亏,可她也不忙着诉苦,反而为永常在说了两句话。

  “上回主子万寿节大宴上,永常在因和妃娘娘那只猫,被贵妃娘娘降了等次,原以为最坏不过如此了,没想到懋嫔娘娘在储秀宫大闹了一通,说永常在是她宫里人,丢了她脸,要上请贵妃娘娘,把她遣到别宫去。永常在年纪小,没经过事儿,吓得直哭,在懋嫔娘娘跟前磕头谢罪,脑门上撞出那么大个包来,奴才瞧着,实在心酸得很。不过懋嫔娘娘想是有她用意吧,永常在糊涂,是该好好长点记性才好,这么吓一吓,往后行事自然更熨帖些。只是……我想着娘娘毕竟身怀龙种,气性太大对龙种不好。再说有孕在身人忌讳打打杀杀,上次那个叫樱桃小宫女因不留神撞了懋嫔娘娘一下,就被打得皮开肉烂,最后竟打死了。这种事儿到底不好,一条人命呢,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肚子里龙种积点德。”

  珣贵人说这些话时候,脸上神情如光影移过窗屉子,透出瞬息万变况味来。

  其实何尝不知道,在皇上面前应该收敛些,毕竟懋嫔怀着龙种,人家如今是后宫顶金贵人儿呢。可好些不满,好些苦楚,一旦破了口子,就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堵也堵不住。

  自己是个惯会做小伏低,在储秀宫立足也不易,更别说永常在了。年轻孩子品性单纯,受了懋嫔不知多少气。像永常在当初封贵人时候,上头照例有赏赐,那些赏赐为了疏通,大部分都孝敬懋嫔了,确实换来了一时太平。后来永常在不得宠,除了逢年过节大家都有恩赏,再也没有别进项,懋嫔那头没东西贿赂了,人家就不给好脸子,横眼来竖眼去,全靠永常在心大,才凑合到今儿。

  后宫妃嫔都是官宦人家姑娘,纵使娘家门庭不显赫,自小也捧凤凰一样养到这么大。到了年纪,送进宫去,被高了一级嫔当孙子一样欺负,倘或家里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可世上就有这么没天理事儿,恶人格外好运,竟怀上了龙种。将来孩子落地,要是位阿哥,少不得母凭子贵再晋上一等,到时候她们这些低位嫔妃,在储秀宫日子恐怕更难熬了……竟是不敢想,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皇帝听了她话,半晌未语,慢慢在案前踱步,隔了一会儿方问:“懋嫔多久请一次平安脉?”

  珣贵人想了想道:“储秀宫不常请平安脉,懋嫔娘娘不信那些个,说自己身底子好,不愿意闻药味儿,也忌惮太医给各宫看病,万一带了病气,反倒传进储秀宫来。”

  皇帝一哂,“可见她并不关心孩子长势。”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珣贵人斟酌了下道,“懋嫔娘娘意思是横竖龙胎在肚子里,不论男女好坏都得生出来。反正如今吃得下睡得香,犯不着召太医,宁愿自己关起门来好好养着,说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皇帝牵了下唇角,曼声道:“看来朕是太过疏于关照后宫了,等明儿处置完了政务,朕亲自去瞧瞧她。人总在储秀宫困着不是办法,也该活动活动才好。”

  珣贵人道是,“奴才回去,就把这个好信儿转达懋嫔娘娘。”

  才说完,隔着门帘听见外头太监叫了声“回事”。皇帝回头望,怀恩从门上进来,虾着腰说:“回禀万岁爷,军机值房收到一封金川战事战报,请万岁爷过去瞧瞧。”

  皇帝哦了声,打算移步出去,忽然想起什么重又站住了脚,在珣贵人殷殷期盼目光里回身道:“金川战事吃紧,朕要上军机值房,不知道多早晚回来。你别等了,让他们打发人送你回去吧。”说罢一提袍子,迈出了东暖阁。

  珣贵人有些痴傻了,站在那里直愣神,直到跟前宫女进去搀扶她,她才醒过味儿来,“你看,这一说话,把侍寝都给说丢了……翠喜,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翠喜能怎么说呢,只好宽解她,“万岁爷是怕议政时候太长,让您白等一场,倒不如早早儿歇下……主儿,咱们回去吧。”

  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反正养心殿是不容她留下了。

  满福挑来了一盏羊角灯,呵着腰道:“奴才送小主回储秀宫,小主儿请吧。”

  于是珣贵人主仆跟着那盏灯笼指引,走在望不见尽头夹道里。仰头看看,天上一线新月细得弦丝一样,迷迷滂滂挂在东方,和她现在茫然心境很相像。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储秀宫,但一脚迈进宫门,就见懋嫔屋里大宫女如意从廊庑底下走过。见她回来,有些意外,很快便转进宫门内通传了懋嫔。

  珣贵人叹了口气,知道少不得还得应付懋嫔,眼下先向满福道了谢,说句有劳公公了。

  满福垂袖打了个千儿,“小主儿早些歇着吧,奴才告退了。”说罢退出了储秀门。

  在这宫里生存,孬一点儿真没有出头之日,珣贵人唏嘘着,和翠喜相携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就见懋嫔挺着肚子从殿门上出来,大夜里还没卸妆,把子头上珊瑚穗子摇摆,捏着嗓子哟了声,“这是怎么话说,不是翻牌子了吗,怎么才这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

  珣贵人觉得丧气,面上却不能做出来,只好堆了笑脸子道:“军机处忽然来了急报,万岁爷赶过去处置了,今儿不知忙到什么时候,我在养心殿等着也是空等,就让我先回来了。”

  懋嫔听罢,忽然勾起些往日回忆来,这种事儿自己好像也曾经历过,原本还想调侃珣贵人几句,这会儿却没了兴致,摆手说算了,“想是你没造化。时候不早了,回你屋里去吧。”一面扭头吩咐宫女,“把门关上吧。”

  可是珣贵人却站着没动,什么叫没造化,是啊,全后宫就数她懋嫔最有造化,得了个龙子,人五人六都快横着走了。

  多想痛快骂她几句,出了这些年鸟气啊,可是不能够,人家怀着免死金牌呢,非但现在骂不得,往后年月都得继续忍着她。

  懋嫔见她不挪动,这模样倒像要生反骨,便道:“怎么了,给钉在这儿了?”

  珣贵人气血上涌,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下来,重又堆起了笑脸道:“才刚我临走,听万岁爷说明儿得闲要来瞧您来着。我给您递个话,好先预备起来,不至于万岁爷驾临,一时慌了手脚。”

  懋嫔本来因她梗脖子样子要发作,但一听皇帝要来,那份喜兴立时就把心里窝火冲散了。

  “明儿真要来?你听明白了?”

  珣贵人说是,“还打听您肚子里龙种呢,万岁爷很记挂您和小阿哥。”

  懋嫔这才称意,心情一好态度也和软了,摸了摸肚子半带轻轻哀怨,说:“原就该来瞧瞧,拖到这早晚……”眼波调过来一扫珣贵人,“行了,你今晚上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

  接下来关上殿门后那股欢喜劲儿,自是不用说了。

  自打往上呈报了遇喜消息,她绿头牌就从银盘上撤了下来,像上养心殿围房等翻牌子这种局,就再也没有参加过。

  少了面见皇上机会,可惜,但比别人多了份底气,这是荣耀。皇帝不常走宫,这回要上她这儿来瞧她,高兴得她站不住坐不住,忙招呼跟前宫女来挑衣裳配首饰,直忙活到亥正时分,方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起来,睁眼又在等。打发小太监上养心殿探听,看万岁爷什么时候御门听政回来,可皇帝政务实在忙,上半晌在军机处又耗了两个时辰,连小食都是在军机处进。

  “今儿怕是不来了。”懋嫔怅然说,转头又恨珣贵人,“八成是她胡嚼舌头哄我,我竟拿她话当了真,她背地里快要笑死了吧!”

  如意一面扶她坐下,一面道:“珣主儿为人,您还不知道吗,借她两个胆儿,她也不敢来诓骗您。想是万岁爷叫公务绊住了脚,暂且没法子过来,等手上事忙完了,焉有不来瞧主儿?”

  懋嫔虽这么听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后来等得没趣了,干脆不等了,瞧时候差不多,准备上里间小憩,谁知刚要转身,门上小太监进来通传,说万岁爷打乾清宫那头过来了。

  懋嫔顿时一震,忙补粉抿头,皇帝来前急急赶到廊庑上候驾。不过多会儿就见那道身影从影壁后过来,懋嫔立时笑得像花儿一样,迎上前蹲身纳福,说奴才恭迎圣驾。

  “你身子重,不必多礼。”皇帝这回破天荒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朕政务巨万,不便来瞧你,你近来可好呀?”

  懋嫔道:“奴才一切都好,只是如今行动不便,不能时时去给万岁爷请安。”

  “请安不值什么,要紧是你身子。”皇帝体恤大不同于往日,一路紧握着懋嫔手腕,一同进了里间。

  懋嫔心头小鹿在扑腾,进宫一年多,从来没得皇上这样温存过。皇帝是君,她们为臣,君臣之间大多时候保持着彬彬有礼距离,不是她们不愿意亲近,是皇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皇上啊,不拿架子,对谁都客气而疏淡,然而淡淡最伤人,在得知她有了喜信儿之后,对她和对六宫也并未有什么不同。今儿这是怎么了,忽然变了个人似,这份热络怪叫人受宠若惊。

  懋嫔心里一头激荡,一头又不大自在,将皇帝引到了黄云龙坐具上,轻声细语说:“主子爷,您坐。我得了两个新鲜蜜瓜,让她们刨了瓤儿做甜碗子,您少待,这就叫她们端来。”

  皇帝说不必,“朕不爱吃甜食,你自己留着用吧。不过瓜瓤不好克化,仔细引得肠胃不适,还是少吃些为好。朕今儿是往中正殿去,顺道过来瞧你,看你气色很好,朕也就放心了。”

  懋嫔说是,“全赖万岁爷隆恩,小阿哥很好,太后昨儿还打发人送了新做虎头帽来……”边说边让如意取来给皇帝过目,“您瞧瞧,是不是做得活灵活现,比外头可强了百倍不止。”

  皇帝瞥了一眼,随意应了一声,又略坐了会儿,起身道:“成了,你好好养着吧,朕得空再来看你。”

  懋嫔没想到他来去一阵风,这么快就要走,惶然站起身道:“主子才来,怎么不多坐会儿……”可她话还没说完,皇帝充耳不闻,人已经到了前殿。

  懋嫔只好送出去,扬袖蹲安说:“奴才恭送皇上。”

  皇帝负起手,沿着中路一直往前,将到影壁时回头看了看,这懋嫔撑着腰样子,真像身怀六甲似。

  怀恩领着抬辇太监们,在外头夹道里等候,见皇帝出来忙上前搀扶,待皇帝坐稳了,方抬手拍了拍示意动身。

  抬辇稳稳上肩,怀恩在底下跟着,仰头瞧了瞧皇帝,轻声说:“万岁爷,要不要给御药房下令,隔七日给懋主儿请一回平安脉?”

  皇帝一肘支着九龙扶手,脸上神情淡漠,“用不着,夏太医已经替她诊完了。朕看这储秀宫里好像缺了一段人气,屋子也有空着,再添一员也未为不可。”

  怀恩迟疑了下,“主子爷意思是……”

  皇帝在辇上舒展了下手脚,华盖底下凉风透体而过,他笑了笑,“夏太医向朕保举那个小宫女,朕看很有潜质,把她搁到储秀宫来和懋嫔就伴儿,只要她够聪明,前头好大功勋在等着她呢。”

  越想越得意,简直是白送业绩。将来老姑奶奶明白了他苦心,一定会对他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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