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_长公主休夫纪事【乐璎,卫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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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卫遐乘船顺江而下,数日之后,到了秦楚边境的崤江渡。只要过了渡口,便是楚国地界。

  可是,船到了这里就忽然停了。卫遐站在船头向江上望去,只见密密麻麻都是船只。过了一会,船老板过来道:“客人,只怕这一趟您没办法到楚国了。”

  卫遐:“怎么回事?”

  船老板道:“秦国官军突然封锁了航道,说是要搜查什么人,一艘船也不让过去。”

  卫遐皱眉:“可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船老板道:“只听说大约是与什么隐盟有关,具体事情还不清楚。看样子今日是无法到楚国了,不过我知道附近有一座白水镇可供歇脚。不如客人今日先上岸休息一晚,待明日一早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卫遐心中警觉。隐盟的人手隐蔽,按常理来说是不可能暴露,难道说对方的目标是自己?

  是赢朱想杀他?还是乐璎?

  他摇摇头,将后一个答案排出脑海。如果乐璎想置他于死地,有的是机会,大可不必如此迂回。如今,这条水道是不能走了,只好先上岸打探一二消息。他与船老板结算了船资,按照船老板指的方向到了附近的白水镇。

  可他还没进入小镇,便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十一。

  十一的身手不错,向来是他手下最为得力之人,可是眼下他却衣衫破烂,身上有着好几处伤口,神色惊惶:“盟主,不好了,不知为何我们在秦国的暗线全部暴露了。秦国的官兵到处拿着画像捉拿我们的人。”

  卫遐神色一变:“怎会如此?可有人员伤亡或者被俘?”

  十一道:“暂时没有,隐盟的暗子都是经过特殊训练,发现不对,便立刻撤离。”十一握着拳,咬牙道:“但是,这些年秦国的暗探一直非常隐蔽,除非有叛徒出卖,应是不可能大范围暴露,可是对方对我们的人的位置了若指掌……”

  他还没说完,卫遐就已经反应了过来:“你怀疑我们内部出现了叛徒?”

  “不论是赢朱还是燕国公主,都根本不可能掌握如此完整的名单……”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向卫遐:“盟主,这份名单应该只有您和两位副盟主掌握……您和那位燕国公主……”

  他的声音吞吞吐吐,眼神犹疑,身体带着一丝戒备。

  卫遐瞬间明白了这位素来忠诚的下属在想什么,毕竟,那日他曾亲眼见到自己和乐璎在篝火边过夜,想必眼下他是误会了什么……

  他摇头道:“十一,你想多了。在我心中,隐盟的理想高于一切,这里的一切当然也包括燕国公主……名单,不是从我这里泄漏的……”

  十一松了一口气。

  卫遐又道:“不过,你既然怀疑我,也不应该当面提出来。如果隐盟的叛徒真的是我,你眼下已经死了。”

  十一道:“盟主在燕国忍辱负重,这才让长公主失去权位,远嫁秦国,属下本来也不愿意怀疑盟主你。但是据那些拿着画像的秦国官兵所言,说盟主您顾念与燕国公主的旧情,为了讨旧情人欢心,这才出卖自己人给燕国公主。这种无稽之谈属下本来也不信,但是属下是隐盟在秦国的负责人。隐盟出了这么如此大的变故,我也不得不求一个结果。我来见盟主之前已经事先安铱誮排好一切。如果今天我死了,明天盟主就再无法找到隐盟在秦国的任何一人……”

  听完十一的话,卫遐顿时有些头痛了,这种消息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多半是乐璎让人放出的。她又想干什么?还有,名单是如何泄漏的?

  青霜这枚棋子是他主动放弃了,可是她本来只是一个普通棋子,根本不可能知道关于隐盟在秦国的机密。莫师兄已多年不曾出世,能做到这种事情的,只有一个人,他想了想,问道:“季副盟主最近是否在秦国?”

  十一目光流露出一分讶然,道:“季副盟主与您是前后脚进入秦国。但是季副盟主这些年一直在各国游方行医,素来不插手这边的事,她没有和属下联络,属下也没有打扰她…难道是季副盟主出卖了我们?”

  他既惊且怒:“盟主,是否立刻执行清除令?”

  清除令,是隐盟内部用来清除叛徒的指令。像隐盟这样的庞大间谍组织,一旦某个环节有人背叛,便会影响到众多暗线与死士的安全。所以在隐盟的系统中,一旦有人背叛,便要立刻清除。

  卫遐忙道:“不用,这只是我私下的怀疑,并没有实证。季副盟主是我的师姐,此事我会自己处理。”他虽不愿向十一坦诚是季风遥泄漏名单,可是在他心里,这已是定论了。

  他心中叹息,他这位季师姐始终因为当年楚国的事对师父的理念不太赞同,也正是因此这些年她虽然名为隐盟的副盟主,他却几乎没有没让她直接插手隐盟事务。若非上次乐璎手臂的伤势他实在没法自己处理,也不会联络她。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也大概明白,上次她坑了他一次,他可以不计较,但是这次,却是涉及到无数隐盟下属的性命,即使卫遐向来好脾气,也不由得生气了。

  可是眼下,还不到计较的时候,当前的要务还是要将这些人安全的撤出秦国。

  他道:“此事日后再论。既然名单泄露,秦国已不可再留,你先将我们的人尽数撤出秦国。”

  十一道:“名单泄漏之后,属下第一时间就想着将人撤出。如今从秦国往东的几道关隘和水道尽数被封锁,无法离开。”

  “怎会如此?”卫遐闭上双眼,秦国这次的行动来势汹汹,针对他而来。乐璎究竟干什么?师姐是真的背叛了隐盟还是其中另有计划?

  他无暇思考其中细节,只能做出当下最适合的判断:“秦国的东部都是高山丘壑,只有几道关口分别通向东边的燕国和南边的楚国,今日关城被封,确实难以进出。但是我早年也曾游历七国,在秦国的北方有一道隐蔽的山道名为潜龙口,可以通往塞外。”

  “塞外?”

  “不错,塞外是戎狄的地盘,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深处,进入塞北之后向东行一段时间,便是燕国在北边修建的长城,通过长城便可进入燕国。”虽然这样一来,等于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但是确实是突破秦国封锁线的一个好方法。

  隐盟在各国都有不少的暗桩,以便随时了解一国动向,防微杜渐。秦国在诸侯中也算举足轻重的大国,隐盟在秦国多年设下的各种暗桩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上百人。这些人并非人人都会武,大部分只是一些经过特殊情报训练的普通人。

  卫遐思量再三之后,让这些人乔装改扮之后,化整为零,向北方的潜龙山口而行。谁料在路上,他却得到另外一个消息,燕国因为桑凉死在秦国境内一事,宣布对秦国用兵。战争虽尚未到来,但是秦国境内已是到处风声鹤唳,刚刚上任不久的秦王赢朱为了应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宣布大规模招募士兵。

  他心下怏怏,他在咸阳的失败果然引起了连锁反应。

  本来无论是赢炘还是赢献成为秦王,秦燕之间的这场战事都是可以阻止的。赢炘虽有野心,但只想向西边开拓,而赢献推崇商业,也不会轻易兴战;唯有积极谋求与燕国公主联姻的赢朱最有野心,何况而他的身边,还有那个七国最大的野心家。为了回到燕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乐璎一定会不顾一切推动秦国与燕国之间的战争。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不是因为乐璎即将成为秦国王后,想必燕国的那位小皇帝也不会急着对秦国用兵。

  虽然以秦国匆匆招募的兵力,并不足以和尚武多年的燕军对抗,但燕国长公主在军事上的天赋他曾亲眼所见,如果是她领军作战,这场战争最终是何结果尚不好说。如果秦国战胜,以乐璎的野心必会开始下一轮的对外征伐之路。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前算无遗策,从不会出现这种纰漏。可是偏偏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才会放任自己最大的敌人成为自己最大的弱点。

  一步错,步步错。将隐盟的人手如愿撤出之后,他恐怕无法如愿前往楚国,而该留在秦国再设法处理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事。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头痛。放任乐璎留在秦国毫无疑问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可他又该怎么办?

  不过,好在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争,秦国处处兵荒马乱,人人自危,他带着人一路从秦国南边的崤江渡口到了北端的潜龙山口,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

  潜龙山是秦国东北与塞北交界的一座大山脉,山脉连绵数百里,山高万仞,飞鸟难渡,是秦国与戎狄的天然界限。但是这座山脉中间,有一道崎岖隐蔽的狭长豁口,位置难寻,常人难知,卫遐也是早年随师父凤岚在潜龙山采药才偶然得知。山道前后长约十几里,前半段是在两山之间的狭长谷地,而后半段则是一座细长的山洞。山洞里峭石嶙峋,时有深涧水流,卫遐循着山洞前方的一点微光,终于在山洞中开出一条路途,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将隐盟的全部人马带到塞北的安全之地。

  他召来十一,吩咐道:“十一,你带着这些人往东,通过燕长城便可进入燕国,再经燕国回到隐盟,将秦国发生的事告诉我的师兄莫怀悲,然后接下来的事等我回隐盟之后再安排。”

  十一大惊道:“盟主,您不回去吗?”

  卫遐摇头道:“不了,秦燕两国大战将起,我会留在这里,看看有没有机会阻止。”

  十一道:“您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这太危险了——”从前卫遐在燕都之时,虽然看似一人,但是实则在燕都有为数不少的隐盟暗子配合他行事,为他传递消息,搜集情报。可是如今在隐盟的力量全部撤出秦国,卫遐一人在秦国势单力薄,又怎能成事?

  卫遐道:“不试一下,我终究不甘心。你放心吧,我会小心行事。”

  十一知道这位上司素来自信从容,对自己认定的事绝不更改,只好带人离开。

  卫遐独自一人原路返回。他心中愁虑,思索半天也没有想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从前隐盟解决战争的手段简单粗暴,七国之中哪一个君王试图对外征伐都会在隐盟的运作之下失去权力,或被废或着远离权力的中枢。按照过往的处理办法,便得想办法废掉才亲政不久的燕王。

  可是,这个年纪轻轻的燕王,本不至于权欲熏心至此,正是自己为了对付乐璎才派了白瑜到他的身边,让这个年不过十六岁的少年迅速成为了权力的囚徒,现在他再设法废掉燕王,燕国又有何人可以为君?

  这件事,终究是自己思虑不周,留下隐患。如今若想补救,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乐璎协商……

  找乐璎协商。

  这个想法刚从脑子里冒出来就吓了他一跳,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应该找她协商,又为什么笃定她能解决这件事?

  他为什么觉得她会帮她,明明她才是七国最大的野心家,是一切的祸乱之源。

  可是,就算这念头冒出来的毫无逻辑,他方才脑子里的直觉,确确实实是他应该去找她。

  他忽地想起,那日在平阳寨的最高处,他问乐璎关于战争的意义时,她的回答:“战争的意义,那是七国的皇帝将军们才应该思考的事。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自然是希望天下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战争。”

  那时,他觉得她不过逢场作戏,可是偏偏在此时,他觉得,其实她说的都是真心话。燕国的长公主,其实有谋略有手段。她跳出了他给她规划的路线,很快就重新回到七国的权力中枢。她有宽仁的胸怀,所以才能收服平阳寨的叛军为已用;甚至他曾那样背叛她,她最终也原谅了他。

  他心中升起微薄的希望。不如试试,反正他暂时也没有别的方法。

  就算不成,就当是他想见她了。

  “想”这个字浮出脑海之时,他竟觉得心口微微的热。原本心念中的一个小小念头,瞬间落地发芽生根,占据他的全部心海。

  他忽地觉得自己很想、很想她,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多。

  ……

  他通过黑暗幽长的山洞,又翻过山谷,终于出了潜龙山道。往返奔波一日,天色已近黄昏,干粮早已用尽。他腹中有些饥渴,便想去一旁的密林中打猎生火,稍稍休息。可是他才步出谷口,便察觉到一种被气机锁定的感觉。

  他定神一看,只见之前空无一人的山谷口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了大队的骑兵,这些骑兵人人弯弓搭箭,尽数对准了他。显然,这些人早就等待在此埋伏他。

  最中间的一人,一身黑衣黑甲,面容他无比熟悉。不久之前,他还在燕国王宫见过此人。

  赢朱的脸上浮现一抹讥诮的笑意:“卫遐,又见面了。”

  卫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赢朱,你想杀我?”

  赢朱冷笑道:“隐盟这些年在七国安插间谍,妄图指掌七国局势。孤如今既为秦王,又岂能容你——”

  “放箭——”

  赢朱一声令下,无数箭矢齐发。

  卫遐身后便是高崖峭壁,无数可避。只好挥剑护住尽力去挡住飞来的箭矢,可是弓矢无穷,又怎能尽挡。很快他的一身白衣便被鲜血染红,只能返身向着身后的潜龙山道而去。可是他知道,这几乎是一条必死的路途。狭窄的山谷几乎没有可以躲避弓矢的空间,何况这条路并不好走,别无岔道,一旦追兵深入,必定无法逃脱,可是他别无选择。

  一年之前,秦、赵、卫三国本互为攻守同盟。他和赵连壁、赢朱同在燕都数个月,也曾赞同过他关于建立诸侯同盟的构建。是以,他终究对赢朱抱着一丝侥幸,最后接受他成为秦国之主的事实,而只是警告他不要让乐璎插手秦国军政要务而已。没想到,赢朱会亲率大军,在此伏杀于他。

  身上的箭伤一寸寸入骨铭心,这是他此生以来最接近濒临死亡之刻,而在他心中,更有一种痛楚远甚于身体上疼痛。秦国此前封锁边境,种种针对隐盟的手段不过是为了将他逼到这样的绝境。毫无疑问,如此狠辣不留后路的手段绝不可能是出自赢朱,而是她的排布,乐璎竟然真的让赢朱来杀他。

  他本来以为,经过这段时日的共处,就算乐璎与他为敌,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就在刚刚,他还想着去找她协商关于秦燕之战的事,转眼她就给了他致命一击。也对,她已经秦国王后,为了她和赢朱的天下大业,她当然是欲除他而后快的。甚至,此时此刻才动手,才太迟了。

  她果然是骗他的。她一直恨他在燕都的算计,从未原谅他。又一支羽箭钉入后胸,卫遐感觉喉管之间心血上涌,竟不知是痛是悲。在卫国公子一向心志坚韧,甚少为外在的情绪所扰,在濒临死亡之刻,终于生出无尽的恨意来。

  从前,长公主对外征伐,攻破卫国国都,他沦落燕都为质时他没有恨过她。

  在他被她一刀贯胸,掉落悬崖是也没有恨过她。

  在他七根销魂钉入体,被她囚禁,她却抛弃他嫁给别人时,也没有恨过她。

  可是,此时,面对这样精心策划的逼杀,他终于是生恨了。他自暴自弃地想,如果她想要他的性命,随便取走便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非得让赢朱来伤他。狭路崎岖,卫遐伤重的脚步逐渐蹒跚,意识也逐渐模糊。

  可就在此时,山谷前方竟忽然传来一声马嘶,一道黑色骑影从山谷中闪出,一把将他抱上马背。

  卫遐就算受重伤,可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仍在,下意识就要拔剑反击。可是在碰到那个人的瞬间,又将剑收了回去,人也彻底陷入昏迷。那人抱着他伤重的躯体,向前疾驰。

  山道多乱石,并不怎么平整,也并不适合骑马,可是那人的骑术显然虽然精湛,快速趋马前进之时便避过大部分的乱石,很快就将追兵们甩在身后。马儿穿过狭长的山谷通道,又穿过山洞,等终于彻底踏出潜龙山道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前方便是塞外广阔的草原,那人并未驻足,趋马又行了偌远,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洞,终于停了下来。

  她解下黑色骑装的兜帽,露出原本殊色的容颜。她将马系在洞口,又将卫遐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这时,她发现男子已经彻底晕了过去,她检视他的身体,微微皱起眉头。男子的衣服既然全部被鲜血浸湿,有五六支深入骨肉之中。她的双手几乎有些颤抖,她轻声道:“卫遐,你忍着点,我先帮你把箭矢□□——”

  她知道卫遐眼下应该并听不到她说话。可是她却必须说点什么,让自己安心。

  这次,她真的差点把他弄死了,他就算再爱她,眼下也应该恨死她了。

  她闭上眼睛,凝住心神,止住手上的颤抖,终于将羽箭尽数拔出,男子的身体又流出不少鲜血。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伤药,耐心地一处一处帮他止血。好在,这些伤势虽然深入骨肉,但是并未入脏腑,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她敷好药膏,将伤口缠好,又拿出准备好的衣服帮他换上。

  这时,她发现男子终于醒了,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双眼看着她。卫国公子的面容精致脆弱,这样看人,总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惹人怜惜。但她知道这人的强大,这一招从来对她无用,可是此刻被他这样看着,她却觉得心虚。

  “乐璎,我搞不懂,你究竟想干什么?”男子轻声道。他的唇色因为失血而干枯,声音也虚弱无比。让人逼杀他,又来救他,她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恨我吗?”她问道。

  “恨。”卫遐拧着眉头,声音竭力上显出一丝狰狞来,可是由于身体重伤的缘故,却是有气无力。

  乐璎从身后摸出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来,塞在那人手里,将刀刃指向自己胸口,轻声道:“来,恨我你就杀了我吧……今天给你报仇雪恨的机会……”

  男子握着刀刃,抵上女子的胸前,刺破了她黑色的外袍。乐璎抿着唇,并未躲闪,也未后退,由着他继续动作。男子却扔了刀,他闭了眼,低声道:“乐璎,这一点也不好玩……”

  乐璎道:“我这么害你,你不想杀我吗?”

  卫遐喃喃:“我这辈子已经栽给你了……乐璎,下次不要这样试探我了……”明明他是那么地恨她,可是在她来救他的时候又放下所有心防。他搞不懂她想干什么,也许她就是想反复地折磨他来报复他,可是偏偏只要她靠近,他便无法抗拒,想把自己从身到心都交给她,让她指掌自己的一切。

  他又怎么可能伤她?又怎么舍得伤到她?

  乐璎看着卫遐虚弱到发白的脸孔,眸色暗了暗。她又回到洞口,从马背上拿了行囊,取出食物和水,又找来干柴,生了火。她将食物放在火堆上烤着,又找了个小铁罐,将水微微温热,倒在小碗中。试了试温度,送到男子的嘴边,“你先喝点热水……”

  火堆旁,卫遐低垂着眉目,静静看着她。长公主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照顾人的活计,此刻也并不怎么熟练,甚至一碗水都被她洒了三分之一,可是她此刻看着他的目光却是温柔而爱怜的。他从没有从她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心神蓦地一颤,他就着她的手轻轻吮吸,将一碗水喝完。

  他想,她这算什么,打他一巴掌再给他一个甜枣吗?他有这么好哄吗?

  可是他又想着,如果她肯给他一个解释,他就原谅她好了。

  长公主的动作并未停下来,她从火堆上将热好的干馍馍拿了下来。那干馍很是烫手,长公主只好用袖子捧着,用手一块一块撕碎了喂到他嘴边。

  看着她被烫得发红的手,卫遐终于忍不住,道:“乐璎,我可以自己来。”虽然他的手受了伤,可是并没有到动不了的程度。

  乐璎摇头:“可是你受了伤,牵动伤口会疼。”

  卫遐嘴角扯出淡淡讥诮:“你会在乎我疼不疼吗?”她弄伤他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然眼下是最严重的一次。

  乐璎咬了咬唇:“你怕疼,我当然会在乎。”他在新婚之夜盗走燕国山川布防图,害得她失去一切时,恨不得将此人杀之而后快。可是那后来的后来,当她逐渐一点一点地理解了他之后。每一次他受伤,她都会心疼。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与他为敌,也不想弄伤他。

  每次看到他受伤,她就不自觉地会想起那日在半昏迷之中听到卫遐决定用自己将自己左手的筋脉换给她时说的那一句:“师姐,我最怕疼了。”那时,她明明是恨他的,可是她却觉得那疼好像是疼在她心上一般。那时她才明白,她其实一直是爱他的,就像他一直爱着她一样。

  可是她每次还是会伤到他。

  他从来都会对她心软,他就算有天纵的手段,可是一遇到她就会全部使不出来。他对她的好,她全都知道。甚至,她就是利用他的好,有恃无恐地一次次算计他,伤害他。

  因为,燕国最骄傲的公主,此生有必须要做到的事。她想要一统七国,完成此生的理想,她还想要得到他、驯服他。她想到那终焉之刻,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为了这最终的目的,她必须冷了情爱,狠下心肠。

  所以明明知道他会痛苦,她还是决定嫁给赢朱。

  明明知道自己的手段会弄伤他,她还是这样去做了。

  甚至这一次,明明知道他很有可能会死在潜龙山道,等不及她来救他。可是她却还是这么做了。

  谁让她爱上的是世间最孤高难驯的一匹狼,若他没有在这尘世的泥沼中撞得头破血流,他又怎么会回头?又怎么会认同她,与她走在同样的道路上。

  即使是现在,遭遇秦燕两国的大战,又被赢朱彻底背叛逼杀,乐璎也觉得自己也未必有把握能说服他放弃他空中楼阁的理想。

  ……

  “你怕疼,我当然会在乎。”女子的声音很轻,更带着些许颤抖。卫遐的眼睛微微张大,他从未料想从她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

  长公主素来冷如严霜,她从来吝于给他温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这般能融化春冰的眼神看他。男子痛楚的眼眸愕然一瞬,随后,他的嘴角微微翘了翘,这是一个很清浅的笑容:“乐璎,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你不必这般哄我……虽然你愿意哄我我就很开心了……”

  看到他的笑容,乐璎也忍不住轻轻一笑。这个笑容冲淡她的愁绪,也冲散了两人之间微微别扭的氛围。

  她想:他从前说得确实没错,两个人若是不开心时,若是互相哄哄,就会变得开心了。她重新拿起已经放了有些凉了的干馍馍:“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你受伤,该我照顾你。我从前没照顾过人,就算做得不好,你也不许嫌弃……”

  她的声音柔和,还带着点女子本有的娇羞。他这次没有再坚持,而是就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将那张馍饼吃完,就像一只乖巧的幼兽。乐璎又喂他喝了些水,自己又吃了些东西,又将柴火添旺了些。这才发现卫遐靠在山壁上,已经睡着了。于是她靠在他身边,与他偎依,又将黑色的斗篷接下,将两人一起包裹起来。

  她摸索到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处,忽地便有了温度,恰如她的胸口在此时一热。

  她一生孤冷如月,即使是与最信任的下属与侍女也从来不亲近,偏偏此时此刻与他相依,感受到旁边人的心跳,便能让她感到满足。

  她怕他受伤之后半夜会发烧难受,并不敢睡着,却又不敢惊扰他,只能静静就着火光看他的脸。

  卫国公子的面容确实得天独厚,就算此刻虚弱不堪,这种将碎未碎的美感也让人心痒,她忍不住将唇凑过去,轻轻吻砥他的脸颊。

  到第二天清早的卫遐醒来的时候,他的伤势已经好多了。虽然离彻底恢复还需要一些时日,可是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没有那么疼了。

  从认识她以后,他时常会受伤,倒也习惯成自然。何况她给他用的药,效果显著非凡,他想了想,这和隐盟那泄露的名册一样,是出自二师姐季风遥之手。

  刻意在他送走隐盟之人折返之时才对他动手逼杀,又早早潜伏在潜龙山道救他。显然她做事留有余地,并不想真的杀他,可是卫遐依旧想不出她究竟想做什么。

  橘色的微光穿过山洞,在光影间交移,明暗变幻驱逐了夜的蒙昧,晕染出晨曦的明澈。有一双白鸟在洞外跳跃着剔羽,忽地有脚步声动,白鸟又在空中划过翩翩的弧线,滑翔向天际。

  他看到乐璎用铁壶从外面取了水回来。晨曦落在她的眼睛里,有如清辉荡漾,让他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乐璎将一半的水放在火上烧热,另一半淋在帕子上,帕子拧湿,走了过来,为他净面。之后,又解开他的衣服,轻轻擦去他伤口处的血渍,替他换药。

  昨日卫遐伤势太重,身体几乎麻木,毫无知觉。可是此刻女子的手触上肌肤,带来轻柔旖旎的触感,香软的呼吸近在耳侧,难耐而心痒,让他觉得换药竟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他难耐地扭动,却被乐璎按住:“别动,一会就好了。”

  她的动作更轻柔了,好像生怕碰疼了他。

  卫遐闭上眼睛,抛却心中浮想,轻声道:“乐璎,你为什么非要嫁给赢朱?”

  上次在咸阳城外的那一次,他只是猜测,可是这一次,他几乎可以确定,乐璎确实是爱他的。就算她的喜欢与别人不一样,可是她对他确实是独一无二的。

  乐璎换好了药,重新帮他把衣服整理好,低声道:“你先养伤吧,等你伤好了,你想要的答案,我都会给你的。”

  ……

  两人就在这个小小山洞住了下来。乐璎带的干粮不多,到第三日就吃完,乐璎白日里便出去打猎觅食。卫遐本来不放心,想要跟去,可是却被乐璎勒令呆在山洞养伤不许外出,不过一二时辰,便见乐璎满载而归。

  又过了几天,卫遐的伤势慢慢开始恢复。

  乐璎收拾了行囊,道:“我今天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卫遐出了山洞,看到门口系着两匹马。除了那日乐璎骑着的那匹黄骠马之外,还有另外一匹通体血红的野马,这匹马昂昂而立,桀骜不群。卫国公子学识广博,自然也知道这是出自塞外的马中名品汗血马。此前他只是听闻,从未见过,此时见了便忍不住想骑一下试试,谁知没等到靠近,那畜生鼻子里“嗡”了一声,甩了他一嚼子,反而颠儿颠儿地向乐璎那边跑去,低下头,用自己的耳朵去蹭她的手背。

  乐璎见了微笑着将手中的黄骠马的缰绳递给他:“你骑这匹马。”

  她摸了摸红马的耳朵,随即左手握缰,一踩马镫,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那汗血马感觉到主人上马,开心得原地转了两圈,直到乐璎轻轻扯了扯缰绳才停下来。

  乐璎此时并未着骑装,只是一袭黑色披风,将一头秀发隐藏在兜帽之中,只露出白玉般的脸庞。她目光坚定,神色泰然自若,这并非卫遐过往常见的冷媚风情,在肆意更有一份飒爽英武。他不由得想,从前在战场之上,燕国公主统帅三军时,是否也是这般风华,一时不由看呆了。

  乐璎见他并未上马,不由催促:“你看什么?还不快跟上。”

  卫遐收回思绪,上了马,问道:“乐璎,我记得我们那日来的时候,你只骑了一匹马,这汗血宝马是哪儿来的?”

  乐璎微笑道:“昨日我放这黄骠马自己去觅食,谁知它耐不住寂寞,昨天回来的时候,竟然还带了一个夫婿回来。我想我们两人一骑,终究不便,便将她这便宜夫婿留下了。不过,这野马倒是桀傲难驯,我可是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它彻底驯服。”

  卫遐赞叹道:“公主真厉害。”卫遐不曾驯马,也听说过即使是草原上蛮族中那些最英勇的武士,也不一定能驯服像这样的烈马,更何况只花了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这需要无上的耐心、不屈的勇气和坚强的毅力。从前他便知她能力与才华,忌惮欣赏,以至于在燕都布下大局,也要将她这头猛虎困于匣中。可是两人到了这塞外边陲,他才发现就算他已比世上人高看她一等,仍是小看她了。眼前女子,确实是狱中蛟龙。若有一日化云驭风,就连他也需仰望她的麟彩。

  只是……她始终走在与他相反的道路上……

  想到这里,卫遐的心情又不由得低落了下来。

  见到男子倏尔沉默,落在后面,乐璎心底一叹。汗血马的确野性难驯,可是远远算不上世间最桀骜难驯的物种,眼前人才是。

  她分明得到他的人,得到他的心,可是他的灵魂始终未肯为她而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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