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等待一只鲸_刺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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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等待一只鲸

  第二十章等待一只鲸

  驰见外婆走后的第二个月,久路接到洪喻电话。

  她当时正在阶梯教室上大课,一看是来自省内的陌生号码,猫着腰,趁老师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

  洪喻说驰见状态很不好,整个人十分颓废,脾气暴躁易怒,给人文身也不上心,顾客如果表示不满,他就直接推桌子走人,每晚都半夜回来,然后酗酒到凌晨,店铺开门往往都已经下午了。

  洪喻斟酌很久才给她打电话:“我希望你能劝劝他。”

  久路背靠着墙壁,垂下眼:“我也很想,但他根本不接我电话。”

  他沉默几秒:“毕竟最亲的人死了,是谁都受不了这种打击,给他些时间吧。”

  那时正值太阳西落,黄昏将天边染成火红的颜色。

  久路打起精神,轻轻舒气:“他现在在做什么?”

  洪喻竟犹豫了几秒钟。

  她猜测:“难道又在喝酒?”

  洪喻想了想,没有隐瞒她:“驰见喝多从楼梯上滚下来摔伤了腿,现在在医院。”

  久路身体猛地直起来:“那他现在怎么样?”

  “胫骨骨折。”

  “在人民医院还是第三医院?”

  “人民医院。”

  “我这就买票回去。”

  后来洪喻又说了什么,但她电话挂得太急,没有听清。

  久路回宿舍拿钱,然后打的直奔火车站。

  她路上给罗芬发消息,让她帮忙把书本带回宿舍,再替她跟辅导员请几天事假。

  没多会儿,罗芬说:老师刚讲过这学期的几门课都有难点,缺席可能会挂科。

  你到底干什么去?

  久路收起手机,眼睛望着窗外,没回复。

  晚间七点到的小泉,她又打的去医院。

  洪喻下来接她,随他进入病房,久路便被驰见那副样子吓得微微一怔。

  他右脚打着厚重的石膏,被固定在半空中,整个人一动不动的躺着,头发长了,下巴上的胡茬没有刮,脸颊竟然深深凹陷下去。

  他以往无论什么时候,形象都是干净爽利,如今这样颓废,让她心中难过又心疼。

  久路悄悄走近。

  驰见视线从窗外拉回来,眼中闪过惊诧,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跟以往不同的是,她并没从他目光中察觉到惊喜的神色,这种落差让她心中一沉。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学校?”

  久路坐在凳子上没吭声。

  驰见嘴角拉出勉强的弧度,手臂伸过来握住她,那掌心仍旧干燥微凉,但久路莫名觉得陌生。

  “那天……雨实在太大了,又太黑,我隐约看见楼顶有人,以为是房顶漏雨,工人在抢修。”

  她那时心里装着事儿,没有过多关注楼顶的动静,撑起伞,直奔“文人天下”。

  像是极抵触回忆一些片段,驰见眉头蹙了两秒,随即舒展开:“嗯,你不是和警察都说明白了?”

  她稍微顿了下:“如果我知道那是外婆……”

  驰见牵起她的手,送到嘴边啄了啄:“我懂。”

  久路没有继续说下去,弓着身趴在他怀里,感觉他的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背,额头一湿,他的吻又落在她额头。

  谁都不说话,就那样彼此拥抱着。

  久路在医院里照顾驰见将近两个礼拜,这期间驰见一直催她回学校,久路不放心,所以始终没有走。

  后来拆掉石膏,医生建议回去静养,并要求他适量运动外加食补,最好暂时禁烟禁酒。

  久路瞒着江曼留在小泉镇,从来不下厨房,竟也从网上下载了康复食谱,照着上面的步骤给驰见熬棒骨汤。

  可他显然把医生的话当成耳旁风,烟是一根接一根抽,饭桌上也没有没断酒。

  很多天的忍耐,李久路终于看不下去,她将酒瓶拿走,倒掉他酒杯中的酒,换成温开水。

  那时洪喻已经离开,店门关着,房中就剩他们两个人。

  驰见抬眼,面无表情的问:“你干什么?”

  “吃饭吧,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喝酒。”

  他冷笑一声:“他们还说能救死扶伤呢,人不是照样死?”

  久路拿起碗筷,垂下眼,不与他辩。

  坐半刻,驰见起身,跳着脚自己将酒瓶拿回来。

  她口中的饭忽然变成一块硬石头,异常难咽。

  久路静静道:“你这样子,外婆知道也不会安心。”

  他手一顿。

  李久路并不擅长安慰人,在脑中搜索着说辞,“有些悲剧改变不了,人总要向前看,你好好的,才是外婆最想见到的。”

  房中静了好一会儿,他动作继续。

  “看来你也和他们一样,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驰见挑起眼皮看她,忽地一笑:“也对,死了外婆的又不是你。”

  一些伤人的话就这么不经意说出口,久路感觉无数根银针细密密地扎在她心口上。

  她撂下碗筷,不可抑制的回忆起一个人。

  “我爸也死于意外。”

  驰见僵住。

  久路:“他去岩莱岛参加自由浮潜比赛,赛前训练时没找同伴,后来出意外永远留在海底,至今没找到尸体。”

  驰见心中骇然,放下手中杯子,去握她的手。

  李久路低垂着脑袋,忍半天终是掉下眼泪,她慢慢抽出手,站起来,悄声走出去。

  后院处在一片黑暗中,旁边KTV仍旧热闹,音乐震天,人声鼎沸,这个世界并未因为谁身上发生了悲剧而停止运转,谁离开谁都必须活着,煎熬与否,好像都是他应该承担的。

  可驰见无法经受这种考验,悲痛让他变成了刺猬,专扎那些关心他的人。

  没过多久,他追出来。

  驰见跳着脚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对不起。”

  久路抹掉眼泪。

  “我只是希望你能坚强点儿,时间总比我们冷酷无情,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带着我们忘掉伤痛。”

  听了她的话,驰见几乎崩溃。

  他的脸埋进她肩窝,她感觉那处皮肤丝丝缕缕的凉,也听见抽泣声:“我只是恨自己。”

  久路回身抱住他,轻拍他的背。

  “你知道……我跟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哽咽起来:“我说,别怪我不理您。”

  她眼窝再一次湿润。

  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潮水般的液体全部蹭在她脖颈和头发上。

  “外婆一定是太伤心太绝望才从楼上跳下来的……我是畜生,我是杀人犯,我猪狗不如,我……”他狠狠咬住牙齿:“甚至没和外婆好好告别。”

  久路没有办法安慰他,手臂收紧,只能把仅有的一点力量传递给他。

  旁边的练歌房那样热闹,他哭声显得更加悲怆而凄厉。

  驰见声音孤单无比:“这世上就我自己了,再也没有亲人。”

  良久。

  “你不是一个人。”

  久路被迫昂起头,静静看着黑沉的夜色,轻声道:“你还有亲人。”

  驰见泪眼朦胧地放开她,不解问:“什么意思?”

  久路没说话,拉起他的手共同覆盖在自己小腹上,那里已经住下一个小生命,是他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本来打算事情过去再同他商量什么时候去医院,但现在不用了,因为她已经有了决定。

  后来李久路每当回忆起那个晚上,都不曾后悔。

  这个决定很轻率很鲁莽,在江曼眼里是大逆不道,在外人眼里是愚蠢糊涂,拿人生当儿戏,任谁都无法理解。

  但她知道,她的选择没有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被命运打败的少年看到希望。

  ……

  久路回神的时候,江曼已经站在她面前。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她走到音响前放“心经”。

  “去大悲院了?”

  “嗯。”

  江曼潦草地应了声,并没看久路,忙着从背包里拿经书。

  岁月终于在她身上刻下痕迹,自从周克走后,江曼像被暴风雨肆虐过的玫瑰,枝叶残败,所有光鲜靓丽都无法恢复,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真的不再年轻,额头爬上皱纹,发间出现银丝,甚至后背也有些佝偻了。

  “妈,你为什么要信佛?”

  江曼动作慢下来,声音没什么起伏:“因为无事可做。”

  她翻到经书的某一页,坐下来:“对了,今天吃斋饭碰见老黄,她帮你物色了一个相亲对象,南舟本市人,在律师行里做律师,父母是退休职工,有房有车,见面定在周五,你去……”

  “驰见来了岩莱岛。”

  江曼低平的声音被打断,李久路语调要比她高很多。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浑身一颤,一股恨意无法克制地席卷而来:“你说谁?”

  久路紧紧盯着江曼:“他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刚满四岁……长得和我有几分相似。”

  江曼绞紧双手,视线避无可避,眼中的慌乱被李久路轻易捕捉到。

  无需再问,她已经找到答案。

  “所以当年那孩子根本没夭折。”

  久路如坠冰窖,嗓中干涩得想作呕,冷静几秒:“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一会儿,江曼从震惊中缓过来,猜想她已经知道实情,不再欺瞒:“这都是为你好。”

  江曼说:“我就是个单亲妈妈,深知独自带着一个孩子多不易,后来碰见你爸才有一个家,所以我绝对不会让那个人渣毁掉你的人生。

  还有……”她无情地望着她:“你忘记梓晨是怎么死的了?

  不就是认识那些社会渣滓,最后被害死的?

  你想重走她的旧路吗?”

  “那你就有权利处置我的孩子?”

  久路突然大吼,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失控过。

  “我最起码没把他扔掉。”

  李久路一把夺下她的经书,一撕两半:“那现在为什么又忏悔?”

  江曼震惊地张大口,答不出话。

  “再多经文也洗不去你身上的罪孽。”

  “路路。”

  江曼缓慢地站起来,不敢相信:“你怎么能跟妈妈这样说话?”

  “如果你是我亲妈,也许就不会那样做了。”

  房中突然间陷入死寂,李久路知道这句话一定深深伤到了她,但她错失那四年又找谁去弥补?

  久路将残破的经书轻轻放到桌子上,转身回房,收拾好潜水的东西往外走。

  “真可笑,你所谓的亲妈现在在哪里?”

  江曼冷冷的说。

  久路收住脚步,没有回头:“不管她在哪儿,你那些为我好的理由未免太冠冕堂皇,你敢说不是因为恨驰见?”

  身后半点声音都没有。

  “你别忘了,驰见并不亏欠谁,周克罪有应得,根本是我们一家欠了他。”

  她说完推门出去,快步离开。

  走出很远,房中突然传来凄惨的叫声:“我恨他!是他……是他把我苦心得来的安稳日子全毁了!”

  久路再次看表,Kane还没有到,她实在心烦,于是起身,跟着俱乐部的船先出海。

  她这次没带潜水衣和配重袋,穿好脚蹼直接跳入水中。

  下潜到30米,海水由深蓝色变得更加幽暗,水温也变低,等到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她混乱的大脑才终于能放空。

  她没潜太深,三分钟后,游出水面换气。

  海上波光粼粼,浪潮涌动。

  她再次下潜,两手于头顶交握,轻轻摆动腰肢,便向深海游去。

  Kane找到她时便看到这番美景。

  久路穿着交颈式连体泳衣,散着头发,长长的脚蹼像鱼尾。

  她遇到了银亮亮的沙丁鱼群,就像一条拥有召唤鱼群能力的美人鱼,无数条沙丁鱼环绕着她,她轻轻向后拨动飘散的长发,整个画面便像放慢镜头,那些发丝海藻一样向后蔓开。

  久路也看见了他,离开鱼群,和他打招呼。

  Kane比手势问她要不要往深处去,久路下来已经好一会儿,气力不足,于是两人先游到水面休息。

  久路和Kane共同扶住一个漂浮袋。

  Kane曲指弹她脑门,像教训不听话学生的老古董一样板着脸:“Neverdivealone!你难道忘了吗?”

  久路摸摸额头:“我没往深处去。”

  “你知道的。”

  Kane向后顺了把头发,一着急用英语说:“丢掉性命的,往往是那些经验丰富的专业潜水人士,因为他们下潜没有Buddy,遇到许多未知危险却没人知道。

  比如俄罗斯潜水者娜塔莉亚穆尔察……”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

  久路摆手求饶。

  Kane耸耸肩收住话,他迎着落日打量她:“你有心事?”

  因为在他眼里,李久路一直是理智清醒,做什么事都有分寸的人。

  “是很烦心。”

  “因为什么?”

  久路却没回答,侧身对着他,眼睛落在漂浮的海面上,无关紧要地说:“终于知道我爸为什么热衷潜水了。”

  Kane看着她下唇那点水光,有些愣神。

  “在一个完全失重的世界里,当人感知不到任何颜色和声音,大脑才能过滤一切杂沓的烦事,将核心放在重要的事情上,并指引人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所以,你现在不烦了?”

  久路冲他一笑,眼睛像海水一样清澈。

  “Wow!”

  Kane摇头赞叹,依旧说英文:“你这样子简直令我神魂颠倒。”

  “少来。”

  久路拍他一下。

  Kane笑得爽朗,夸张道:“你一定有故事,但我愿意等,到时候别再拒绝了!”

  “好啊。”

  久路扬眉点头,玩笑说。

  他稍稍向后撤头,久路今天穿这件泳衣令蝴蝶骨的文身露出一截。

  她工作时要么救生衣,要么弹力防晒服,泳衣基本都是竞赛专业款,平时穿着通常也是宽肩带背心或半袖衫。

  都知道她身后有文身,却从来没看全过。

  “那是什么?”

  Kane指指她的背。

  久路顺着他的手指,向后垂了下眼:“蓝鲸。”

  Kane不禁扬眉。

  久路挑开一点点肩带给他看。

  Kane看不太懂中文,但那条气势磅礴的蓝鲸很是震撼。

  他欢呼一声:“太酷了!”

  久路笑笑,把肩带放回去,她松开漂浮袋,往船的方向游去。

  “……你不玩儿了?”

  “有点事情,我们约下次好不好?”

  落日余晖笼罩在大海上的时候,俱乐部的船回到岩莱岛。

  久路直接去了驰见的餐厅,却没找到人。

  此时他带着驰沐阳在机场。

  冯媛蹲下,亲亲他的小脸蛋儿:“要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小沐乖乖点头,摇晃着肩膀撒娇:“冯媛阿姨,那你要早点回来。”

  “阿姨保证,最多两个月。”

  她点他鼻头:“想要什么礼物?”

  小朋友眼睛一亮,先抬头看驰见,见老爸没反对,贴着冯媛耳边小声说:“遥控飞机和坦克军团。”

  “好,没问题。”

  冯媛站起来,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你要好好照顾小沐。”

  “知道。”

  他问:“看完你哥就回来?”

  “说实话,我不想去。”

  “那就别去。”

  冯媛轻轻叹息:“冯辉丧尽天良坏事做尽,他是灾祸的源头,要不是他,我也……再看吧,就是想去散散心。”

  这几年冯媛一直都在外面飘着,她没想过,有一天能从那个逼仄的地下室活着走出来,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次重生,所以她对许多事情都很淡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边打工边生活,偶尔回齐云小住,看看驰见和小沐,接着开始下一段旅程。

  现在驰见来了南舟,她的落脚点也变成了这里。

  “这次去哪儿?”

  “沙漠吧。”

  “照顾好自己。”

  驰见没再说别的,一扬下巴:“时间到了,快进去吧。”

  冯媛走后,驰见将驰沐阳一夹,托着他的小屁股,走到外面拦的士。

  他和司机报了地址,脑袋向后一靠,垂眼看小沐。

  驰沐阳跨坐在他腿上,难为情地偷偷抹掉眼泪,趴向他胸口。

  “出息。”

  驰见笑他。

  “爸爸,你不想哭吗?”

  “我为什么要哭。”

  他眼睛望着窗外,声音没什么起伏,面色沉稳又冷淡。

  没多会儿,驰沐阳成功将眼泪和鼻涕蹭到他身上,小孩子很容易开怀,玩儿着他衬衫上的纽扣,小胖手忽然抬上来,触了触他嘴唇:“爸爸,你嘴怎么破了?”

  驰见睁开眼:“让狗咬的。”

  “什么狗?”

  驰见想起中午发生的事,嘴角漾出一点笑:“小母狗。”

  小沐不解:“为什么是小母狗?”

  “比较软。”

  司机没忍住,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然不能让男人带孩子。

  驰见没理,又听儿子问:“爸爸,是不是很疼啊?”

  “疼。”

  驰见舔舔下唇:“那你应该怎么做?”

  驰沐阳很是心疼,一下下摸着老爸的脸,撅起小嘴儿贴过去:“给呼呼,爸爸就不疼了。”

  驰见一抬脑袋,嘴唇迎过去,“吧嗒”就是一口。

  “还疼不疼?”

  “不疼了。”

  驰见把他小脑袋瓜按回胸口:“好儿子。”

  驰沐阳忧心忡忡地皱着眉:“那你以后当心点儿,别被狗狗再咬到。”

  驰见淡笑,低低应一声好,眼睛再次向窗外望去。

  夜色降临才返回岛上,一天中食客最多的时候,他放下驰沐阳,刚推开门,张凡就快步迎过来。

  小沐撒欢儿一样往后厨跑。

  张凡神秘兮兮:“见哥,有人找。”

  “谁?”

  张凡一偏身子,朝角落里那张餐桌抬下巴,驰见心脏莫名一紧。

  李久路没看见他进来,正低着头,心中不知算计着什么。

  “她来多久了?”

  张凡一看表:“有几个小时了吧。”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下意识整理好领口,迈步走过去。

  “听说有人找我?”

  他表情生人勿进。

  久路蓦地抬起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驰见目光随之上移,看着她的眼睛:“多会儿来的?”

  “有一会儿了。”

  “来道歉的?”

  他点点自己的唇。

  久路别开视线,立即抿紧嘴。

  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驰见并没和她客气,餐厅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当然也少不了食客的交谈声。

  “我想和你谈谈。”

  驰见当然知道她想谈论的问题,却明知故问:“哦?”

  “你……方便吗?”

  驰见面上倒是没显露什么,一抬下巴,“外面说。”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海滩,她穿得倒是轻便,白背心加牛仔热裤,球鞋提在手里,脚踩着沙子,默默走路。

  驰见今天去机场特意换了件正装衬衫,虽说晚上气温下降,但衣服贴在身上,仍然热出一身汗。

  他烦躁地解开胸前几颗纽扣:“你要是约我出来散步还是改天吧,我着急回去伺候儿子。”

  他说着要转身。

  “等等。”

  久路情急拉了他一下。

  驰见站住。

  久路知道难开口,还是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事实上……我不知道他的存在。”

  “什么意思?”

  驰见觉得可笑:“真失忆了?”

  “没有。”

  她顿了下:“我不小心摔倒早产,被送到医院陷入昏迷,意识清醒已经几天以后了。

  我妈告诉我……孩子没保住。”

  她的手很凉,其实内心非常抗拒回忆那段日子,没人能体会她经历了什么,她精神崩溃,身体暴瘦,这种双重摧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打垮,每天像在地狱中煎熬,只觉得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这次换驰见不说话了,他目光阴鸷得吓人,半晌,只轻轻吐出两个字:“真的?”

  久路点头。

  沉默让时间更加难熬。

  驰见视线终于从她脸上挪回来,双手插进头发,向海边踱两步,又突然转回来捏紧她双肩,声音哑得可怕:“江曼抱着小沐去店里找我,她说你他妈的不要那小畜生了,让我以后滚远点儿!”

  他情绪失控,最后几个字面目狰狞地吼出来。

  肩膀上的力量空前强大,久路骨头快被他捏碎了,微微拧眉,忍着没有出声。

  “那时候小沐就剩一口气儿,晚一步送医院都得死,给他搁在保温箱,我发了疯一样找你,但你在哪儿呢?

  啊?”

  驰见崩溃大喊,眼中猩红一片,隐隐泛着水光:“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你知道吗?”

  久路胡乱点头:“我知道。”

  “知道个屁。”

  驰见向后推开她,久路跌坐到沙滩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紧紧攥成拳,昂起头,拼命压抑才控制住那股汹涌的酸涩。

  驰见走到海边冷静,兀自抽了两根烟,情绪才慢慢平复。

  他折身返回,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伤着没有?”

  久路摇头。

  他低头盯着她的脚,很快,无法消化的怒气,被一种更加折磨人心的情绪所取代:“你……那时候一定不好过吧?”

  久路扯着嘴角:“还好。”

  “说句实话能死么?”

  她绞紧双手,鼻腔酸涩:“的确是不太好过,所幸是熬过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久路这次没有开口,驰见猜到会是这反应,不再逼问。

  他浑身气力仿佛消失殆尽,一翻身,跌坐在她旁边。

  两人都沉默下来,面对着大海,像雕塑般,一坐就是一小时。

  “这事儿我没想到。”

  驰见终于开口,“江曼是恨我。”

  他一笑,低着头,看沙子从拳头缝隙悄声溜走。

  “她不是我亲妈。”

  驰见忽地一滞,这件事她从来没和别人提过,也包括他。

  驰见讽刺地笑笑,心平气和道:“李久路,以前没发现,你还真他妈的神秘。”

  久路没管他的挖苦,现在再想起那些事终于能不参杂任何感情:“我妈是舞女,和我爸结婚后仍然收不住心,离婚后,江曼带着她女儿嫁给我爸,她很贤惠,对我也很好,但亲生女儿却苦命,认识一些社会上的流氓,最后被他们间接害死了。”

  她稍微停顿:“所以她特别恨那些辍学以后混社会的男孩。”

  驰见冷笑一声:“也包括我。”

  久路没接茬,又说:“她那段时间精神很不好,又恰巧我爸去岩莱岛参加比赛,他走之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好好照顾她。”

  那天她和江曼去火车站送他,他的嘱托那样郑重其事。

  他说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一家人永远没有分别,可是,谁知道那是永远的分别。

  他用这种方式,让李久路永远记住他,无处祭奠,尸骨无存。

  “后来我就改口管她叫妈,她也有所转变,开始给我买梓晨爱穿的淑女佯装,把我卧室装扮成粉色的公主房,喜欢约束我,也热衷帮我规划未来,她认为我是她女儿生命的延续,事实上我们也相依为命。”

  驰见忽地笑了下,他想起第一次进她房间时,就感觉各处摆设不是她风格,也记得当初评价过她穿着,佯装太淑女太文静,她更适合舒服的卫衣和紧身裤。

  原来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也无人能体会他此刻心中滋味。

  久路继续说:“一年后她精神慢慢好转,而作为我爸的朋友,周克……”她下意识侧头看他:“他照顾我们,和江曼产生感情……”

  “那你呢?”

  久路顿住,她深知驰见对外婆的感情,所以这才是他心中最难那道坎儿,也是她对他最大的亏欠。

  “算了,别说了。”

  驰见等半刻,不耐起身:“所以,你和我说这些目的是什么?”

  久路也站起来:“我知道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他……但我可不可以……”

  “你对我,就没别的要说?”

  她不太确定他想听什么,况且冯媛的存在让一切都没意义。

  她苦笑,“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这一晚,两人的谈话都有所保留。

  久路跟着站起来:“你还没回答我行不行?”

  驰见大步离开,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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